同梁溪預料的一樣:梁美麗一天沒在學校出現,臨到燒晚飯時,張素芬挽着個元寶籃主動上門來了。梁美麗不情不願地跟在後面,一隻手被她拽着,腳下不住地趔趄。

    籃子裏盛着碧綠的毛豆,金黃的玉米,還有幾根脆生生頂花帶刺的黃瓜,都是老梁家家自留地裏長的。

    平時梁溪但凡從那幾塊田邊路過,被梁老太知道了都要跳着腳罵上半天。不但怕他像村裏其他孩子那樣順手摘個瓜果,更怕一個小瘟生踩了田地就敗壞了收成。

    今天張素芬倒是下了本錢,一籃子裝得沉甸甸,剛走到院子前就笑眉笑眼招呼起來:“溪娃子,晚飯還沒喫麼?正好,這裏有新鮮收的玉米棒子,拿去埋在竈臺裏很快就能燒熟了。”

    梁溪搭了個小板凳站在竈臺前,正手持鍋鏟攪動大鍋,聽見她招呼也只當沒聽見。

    張素芬臉色沉了沉,三步並作兩步地把籃子放到竈臺邊,又朝梁溪正在攪動的鍋裏瞟了一眼,大聲驚歎道:“不得行!你家這紅苕稀飯熬得也太稀了,米見不到幾顆,盡是紅苕丁丁,吃了哪能好好長身體?”

    她都湊到耳朵邊來說話了,梁溪也只好規規矩矩叫了聲二嬸,目光朝梁美麗掃了掃,就扭頭朝屋裏喊道:“媽,二嬸把妹妹的裙子送回來了!”

    張素芬乾咳一聲,正要說話,就看見劉愛紅抱着沈素出來。

    沈素在學校同大孩子們玩得滿身是汗,回家後劉愛紅第一件事就是燒水給她洗頭洗澡。洗出白白嫩嫩一個小丫頭,滿頭水珠地裹在一條毛巾被裏,光溜溜的小胳膊摟着劉愛紅脖子,又乖又軟就像年畫上的娃娃。

    梁溪伸出手來:“二嬸來得巧,小裙子拿出來正好給妹妹換上。”

    張素芬尷尬地笑了笑,用力扯過樑美麗:“溪娃子,你們肯定搞錯了,我家美麗沒拿過什麼小裙子,對不對?”

    “對,沒拿過!”梁美麗胡亂點點頭,鼻子抽了抽,眼神不住亂瞟,“什麼東西甜甜的?”

    張素芬反手敲了她一下,又朝劉愛紅說:“真的,我回去也翻過了,沒看見什麼小裙子。美麗倒是有幾件穿不下的舊衣服,乾乾淨淨的。快,給素素換上看合適不。”

    說着,就從元寶籃裏拿出幾件花花綠綠的舊衣服。

    依張素芬的想法,她這樣做對大房一家算是相當仁至義盡了,所以一聽劉愛紅說了聲“客氣”,她就趕緊開口:“讓溪娃子守着找臺,我們先去聯防那邊走一趟?”

    “她說沒拿過就沒拿過?”梁溪怕劉愛紅就這樣被帶走,趕緊從板凳上跳下來。

    他順手拎起張素芬帶來的一件小衣服,抖了抖就笑起來:“二嬸怎麼把口水兜也送來了?我妹妹不用!”

    張素芬看着那條一兩歲娃娃才戴的小圍兜,尷尬道:“搞錯了,是二嬸沒留意。”

    她原本就沒什麼誠心,只想着自家富裕,隨手從櫃子中抓幾件舊的也足以讓劉愛紅感恩戴德。沒想到非但被梁溪挑剔,劉愛紅也不軟不硬地讓她把東西帶回去:“舊衣服我家不缺。聯防隊那邊也不急,總要等調查出個結果,我才知道該怎麼開口。”

    劉愛紅已經把話說得夠和緩,張素芬的臉卻掛不住了。畢竟過去十來年她纔是老梁家最得意的兒媳婦,劉愛紅這個不被婆婆待見的寡婦在她面前只配夾着尾巴做人。

    當下強行剋制的脾氣就沒收住:“你們什麼意思?什麼了不起的裙子,丟了就要賴上我們美麗!說是她拿走的,是有人親眼看見還是拿賊拿贓了?”

    梁溪一楞。他原本覺得張素芬就是個低俗村婦,用梁愛國的事嚇一嚇就六神無主,沒想到還會反過來被要證據。

    論證據,他還真沒有。

    儘管他的直覺表明,那事除了梁美麗沒別人能做得出。但是證據……莫非要讓聯防隊的人來查?不過八十年代的農村聯防隊,能逮住偷糧食、搞破壞的傢伙已經不錯了,哪有刑偵技術查指紋腳印,爲的還是區區一條小裙子?

    見他愣神,張素芬立刻得意起來,跳着腳問劉愛紅要說法。她裝客氣不熟練,破口大罵那就流暢多了。劉愛紅講一句,她能罵十句。

    先罵梁溪小小年紀就不安好心,故意敗壞堂妹名聲。又把梁愛國的事也扯了進來,說一定是劉愛紅沒安好心,不知從哪裏抱了個野丫頭回來,是挖了個坑讓她男人朝裏跳。

    “氣病了老太太,坑害我一家,不就是爲了算計老梁家的家產?”

    隔壁大栓媽等鄰居聞聲趕來,恰好看見張素芬被梁溪推了一個趔趄,順勢倒在地上叫罵:“還敢同長輩動手,喪良心的討債鬼!”

    大栓媽好心要架她起來,還被撓了兩下。

    一片混亂中,忽然有個脆生生的聲音說:“別鬧了,回去吧。小裙子我不要了。”

    卻是裹着毛巾被遺忘在一旁的沈素,滿頭水珠還在滴答。被黃昏的山風一吹,小丫頭立刻打了個噴嚏。

    “素素別怕。”劉愛紅心疼得要把沈素抱進屋,卻被張素芬抱住大腿繼續撒潑。

    梁溪撲過來要保護媽媽,鄰居們也紛紛拉架勸,沈素再度被遺忘了。

    她揉了揉泛紅的小鼻頭,心道凡人的軀殼實在脆弱,是蘭花的時候被這樣的風吹拂可是再舒服不過的,現在卻明顯有些頭暈腦脹,不舒服起來。

    眼前亂哄哄的場面越發令她心煩。

    她實在不明白,張素芬來時還笑臉迎人,怎麼就爲了一條小裙子翻臉,還鬧得如此……不體面。

    那條小裙子是很好看,而且是陳大夫送給她的,不見了她也很惋惜。

    但那只是一條裙子,而已。

    她記得先生說過,華服美飾不過如花盆上的雕飾,有沒有都無損於蘭花氣韻。

    所以何必讓梁溪母子,因爲這條小裙子同這個潑婦糾纏?

    她正要再次聲明放棄小裙子,卻聽見梁美麗得意地嚷起來:“哈,你們纔是賊!”

    之前她一直嗅來嗅去找“甜甜的東西”,現在終於抱着麥乳精罐子從屋裏跑出來,嘴角還沾了幾顆白色的麥乳精顆粒。

    “窮光蛋也配喝麥乳精?肯定是偷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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