歲暮寒時,除夕夜至。

    營內一派張燈結綵,紅紅火火,準備着辭舊迎新。炊事房包了餃子,宰了新的牛羊,擺起了長桌之筵,好犒勞將士們。裴神玉也讓人備了屠蘇酒,祈福驅疫,以祝吉祥。

    畢竟這是他們,在異鄉度過的一個年關。

    觥籌交錯之間,裴神玉也位於席中,與諸將舉杯共飲。

    他面色平淡如水,似毫無醉意,只是眸中幾分朦朧,才顯示出他方纔所喝不少。

    他身側坐的是早已經喝得酩酊大醉的孫將軍,而楚將軍身上還有傷,不宜飲酒,便早去休息了。

    孫尚武手中舉起一酒罈子,直接仰首而飲,豪邁道:

    “殿下,喝!”

    裴神玉頷首,亦又飲一觴。“將軍請同飲。”

    他的肩膀卻忽然被一隻手搭住。

    孫尚武喝高了,早把平日裏的尊卑之分拋到了腦後。他又是個粗人,講不來什麼風雅之話,只一臉傻呵呵的嬉笑:

    “殿下啊!這喜慶的日子,就應該大口喝酒!”

    裴神玉左肩一震,卻仍容色不動,從容淺酌。

    孫尚武見裴神玉不語,以爲對方意爲贊同,不由更加來勁。他已喝得有些爛醉,一邊攬着裴神玉的肩,一邊湊上來念唸叨叨,說些醉話:

    “殿下啊,這都快打了一年的仗了……俺都快想死媳婦了。”

    他打了酒嗝,又道:“還有俺那閨女。”

    “一年沒見了,也不知道長高了多少。”孫尚武傻兮兮地伸開手掌,落在虛空,像是在憑空衡量一個小娘子的身高:“出門之前,她還不過剛長到這裏,就一小蘿蔔頭。”

    “俺那小閨女,蠻橫得不得了。也不知道俺這一出門打仗,沒有老子給她撐腰了,她若是在外邊受了委屈,該找誰去……”

    孫尚武越說越是想念,神情低落,不由又喝一口,對着罈子直嘆氣。嘆完了,又是‘砰’地一聲捶桌,憤憤道:“反他孃的南蠻子,好好的小日子不過,造他孃的反!”

    周遭士兵皆驚,裴神玉見此狀,不由覺得好笑。

    可雖未曾謀面,他卻也能從孫尚武的話語之中,想象出那是如何其樂融融的一家人。父母恩愛,小孩也被寵得有些嬌縱。

    他不免也有些晃神,回憶起十幾年前。彼時父皇也不過是封地之王,家宴上僅父母與阿妹風酒,與他一共四人。

    彼此所間隔不過一桌而已,談吐言笑更是親密。

    父皇奪位之後,母親成了尊貴無雙的皇后,他也成了皇太子。後來,父皇慢慢納了許多后妃,宮中也陸續添了許多新的皇子公主,而家宴也成了宮宴。

    隔着金鑾長殿,他所能見到的父皇隔着冕旒,只覺得遙遠而威嚴。

    母后面上的笑容,亦一年比一年淡了下去。

    天家之情,終究不比當初……

    孫將軍同他勾肩搭背,附耳說體己話時,卻讓裴神玉不禁想起兒時,父皇亦曾如此待他。故而他不僅沒有怪罪,反而生出幾分親切。

    然而孫尚武的話匣子一開,就停不下來了。

    他才嘮嘮叨叨和裴神玉說了一通家中之事,又忍不住開始關心起裴神玉的個人大事來。

    “殿下啊,說起來,你也快要及冠了吧。”

    “你若是有個什麼心儀的小娘子,也該考慮考慮起來了。娶妻一事,俺說句真心的,這有媳婦和沒媳婦啊可不一樣。女人熱炕頭嘛,嘿嘿,那可是人間一大樂事……”

    裴神玉見孫將軍越說越不像樣,耳邊微紅,他不禁出聲打斷:“玄英,孫將軍醉了,你扶他下去休息。”

    玄英早聽不下去了,立時起身,冷臉將面色通紅的孫將軍半拖半攙着帶走了。

    耳邊終於清靜下來。

    裴神玉緩緩放下酒杯,可孫將軍的話仍在耳邊未散,他不由一哂,一國太子的婚事,自然不可能由他一人做主。

    更何況,他又哪裏有什麼心儀的小娘子?

    可他腦海之中,沒來由忽又浮現出那一夜夢見的一雙眸眼。明眸純澈,宛如秋水盈盈,他心中一動。

    裴神玉又好笑地搖了搖頭,不過是一個夢中人罷了。

    如何當真呢。

    目光拂過營內煙火連連,元蒿圖喜慶,還派人在鎮上買來了紅燈籠,掛在營地的高樹枝上。

    可身處喧囂熱鬧之中,他卻無端有些孤寂。

    已是亥時,軍營之中仍有人在行樂喝酒,準備徹夜不眠守歲。裴神玉卻掛心獨自在屋中的貓兒,便起身離了席。

    他沿着藩籬在黑夜中緩行,篁夜幽靜,因燈燭都移到了席上,此處並未點燈。

    方纔也喝了不少酒,行走之間,隱隱醉意上浮。

    身前卻忽有一陣柔軟幽香,朝他面龐襲來,彷彿是女子身上的氣息。

    裴神玉止了步,淡道:“何人在此。”

    他視力絕佳,雖夜色朦朧無燈,卻仍捕捉到那人的外形輪廓,是個女子,故而沒有厲聲變色。

    大概幾米之外的人形也滯了滯。

    須臾之後,一盞暖黃的燈從樹後緩緩顯現,同時照映出了一張妖冶動人的面龐。

    “殿下……”

    女子緩緩擡眉,面帶欲說還羞之色。

    是秦嫿。

    裴神玉目中有一絲波動。“秦娘子。”

    “殿下。”女子一雙美目在月色之下,如池水盪漾。“殿下可是剛從宴上飲酒歸來?”

    “是。今日除夕之夜,秦娘子沒有和其他人一同參加宴飲麼。”裴神玉神色如往,清淡如寒月之雪,不爲所動。

    彷彿面對的不是一位絕色佳人,只是他麾下一名巡視的普通士兵。

    “我沒有心情。”秦嫿卻搖了搖頭。“幼時父親早逝,母親亦離我而去,是叔父一家撫養我長大。可如今不幸與親人離散,我也不知他們可還平安,又在何方。

    “本是團聚之日,我卻覺得不過寥落惆悵罷了。”

    她眉凝憂傷,楚楚動人。

    裴神玉凝視着女子面上傷色,話語輕落。“秦娘子該想些開心的事情。”

    秦嫿擡頭,眸眼如一池春水,柔聲輕道:“那殿下呢?獨自身處異鄉,殿下也會想念家中親人罷?”

    裴神玉淡然道:“孤已習慣了。”

    秦嫿卻忽出聲:“可我卻覺得心疼殿下。”

    她說話之間,藉着夜色遮掩,不覺走到裴神玉面前。秦嫿仰頸望向裴神玉,婉轉低語。


章節報錯(免登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