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小乖一向愛美。
她會不會怪他?
若是她在天有靈,看見他這般不肯放手,執意要將她留在身邊,又會不會生氣?
可他仍無法接受,貓兒是真的離開了他。
明明那一天貓兒還在親暱地拱着他的手心,他握着掌心小小的貓爪,和她定了五月牡丹之約。他還記得少女的一雙明眸之中滿是依賴。
可如今那雙眼睛卻再也不會睜開。
而貓兒也變成了一具冰冷的軀體,再也無法迴應他。
裴神玉撫着木匣,一遍遍地低喃:
“是孤錯了。”
他不應該把她獨自留在那裏。
更不該有半分心慈手軟,沒有斬草除根……才以至於受累於她。
眉眉,你當時,該有多疼呢。
他雙目泛空,雙手攥拳,雙眼漸漸泛紅,被漫天的自責所淹沒。
他仍是無法饒恕自己。
元蒿伏着頭,感到面前之人徹骨的悲痛,心也一陣抽疼。
殿下幼而無母,一向身邊冷清,好不容易纔有個真正在意的,如今又失去了所愛之人……
殿中的男人從來一身高傲,如今卻像是隻落敗的野獸般憔悴。而分明是春花明媚的四月,他如覆了一身霜雪那樣冷。
回憶將他攫住,斯人已逝,徒留生者長思悔恨。
不知過了多久,日暮西垂,於一片殘陽血色之中,裴神玉的背影被拉得極長。
殿中終於響起他疲憊的聲音:“回去罷。”
裴神玉閉上了眼。
“清明時,就將她葬了吧。”
刺史府中。
明蘿夢正沿着垂花廊,緩緩往外走。她穿一身紫煙羅裙,嬌美盈盈,可神情卻有些懨懨。
“白鳩,東西可都清點好了?”
白鳩溫聲道:“娘子您儘可放心,單子上先夫人所留下的所有物件,皆已一一清點對上了,並無缺漏。”
明蘿夢輕輕點頭:“那便好。”
她雖未能直接懲治她們,但憑藉那一紙證據,也仍是從薄氏身上撕下了一塊肉。
在明弘謙看來,這或許不過是些不痛不癢的身外之物。
但她卻清楚。讓她們不得不乖乖從口中吐出那些霸佔了許久的好處,對薄氏和明鶯兒來說不啻於剜心剝皮。
而至於那叛主的金雀,自然也逐回了這蛇鼠窩去——
她向來精神疲弱,如今又忙了兩日清點與搬遷之事,卻也耗費了不少精神。
美人容色微微蒼白,見之猶憐。
明蘿夢才走過拱門,一聲清潤的男子聲音卻忽然將她叫住。
“眉眉。”
她擡眸看向來人。
男子生得清雋溫雅,鬢若刀裁,一雙瑞鳳眼繾綣深邃。他穿一身芝草仙鶴錦袍,腰繫玉帶,更襯得人如玉樹。
那雙眼睛見到她時,卻滿是欣悅之情。
他正是明府之中唯一的嫡子。
也是她同父異母的哥哥,明寺安。
明蘿夢眼睫微,澀然開口道:
“……兄長。”
明寺安怔了怔,脣邊的笑不着痕跡地淡了些許。
明蘿夢揪了揪袖子,垂下了長睫。
明寺安雖是薄氏所生,卻是個好兄長,他從不會偏袒薄氏母女二人。甚至因她喪母,而對她更存憐意。
她想起幼時,明鶯兒仗着明弘謙的寵愛,常與她爭奪釵環首飾。而她脾性嬌縱,卻因倔強而從來學不會告狀,每次只會被明弘謙教訓無長女氣度。
反倒是明寺安次次都護着她,而責罰自己的親妹。
甚至哪怕她頂撞薄氏,也是他從中轉圜。
連她幼時學女工刺繡,被刺傷了手而想逃學之時,也是他替她應付夫子,又哄着給她上藥……
他待她,從來很好。
只是如今世殊時異,一切都不同了。
“哥哥。”
可她終是軟軟地開了口,道了這一聲久違的稱呼。
明蘿夢的眸間卻又淡了淡。
她心中仍是清楚,如今自己已和薄氏、明鶯兒是圖窮匕見,再也不可能安然共處一室。
但那卻仍是他不可割捨的親生母親和妹妹。
且在此之外,似乎於她心中,這聲‘哥哥’也叫得有些不自然。彷彿這個稱呼……已經不該用來喚他。
明寺安也感受到了她話語間的不自在,眼底微深。
他如自嘲一般開口道:“眨眼間,眉眉都又長大了不少。三年前,我得知你落水一事後,馬上從書院請假趕回,然而那時你已經在雲麓山上養病。”
“倘若是哥哥一直在家,定是不會讓她們如此欺你。”
明蘿夢張了張脣,卻一時不知該說些什麼。
明寺安卻突然握住她的一隻手,他垂眼凝視着她,眼中彷彿帶着灼熱的情緒。
“眉眉,哥哥卻不想看你離開。”
“寺安哥哥?”
明蘿夢有些驚訝,像是隻被捉住的幼獸。
她的手指動了動,有些想掙扎,然而明寺安卻將她的手牢牢牽在掌中。
明寺安望着惶惶不安的少女,忍不住放輕了聲音。
“我是父親唯一的兒子,也是以後的當家做主之人……”
“以後,若是誰人欺你,就像小時候一樣,寺安哥哥也還是站在你的這邊,替你處理好一切。你只需要開開心心便是。”
他握着掌中柔弱無骨的小手,心中更是放軟。
“眉眉,別怕,以後有寺安哥哥一直護着你。畢竟這是你從小長大的家,不是麼?”
他的眼睛深邃如淵,彷彿藏着許多的情緒。
明蘿夢猶豫了一會,卻慢慢搖了搖頭,終是抽回了手。
“眉眉一直很感謝哥哥的照顧,然而如今的場面,已是覆水難收……”
明寺安的眼中如雲聚滅,脣邊艱難地扯了扯。
“可你離開了家,又能到哪裏去呢?”
“孃親爲我留下了一處府邸,哥哥不必擔心。且天大地大,也自有能容我之處。”
“若是哥哥想尋我,眉眉隨時掃榻相迎。”
“然而此處,卻已容不下我,也終究不是我的家了。”
她的聲音冷清,如擲地有聲。
明寺安卻是一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