鳥雀啾啾,春霧深深。

    一夜過去後,所有的淚水都了去無痕。

    明蘿夢醒來之時,第一眼看見的就是裴神玉疲憊卻又關切的面容。

    他如以往那般拿了一杯溫水,遞到她脣邊,姿態小心地喂她。她低垂着頭,藉着他的手,如小貓飲水般淺淺啄飲。

    男人望着她的眼眸,神情似乎欲言又止。

    可明蘿夢卻只是嬌懶地揉了揉眼,好似什麼都沒有發生過,又道了一句:“好睏。”

    羽帳之中薰風輕拂,掠過她的髮絲。

    只聽見男人似乎一聲輕嘆,可聲音仍然柔和如以往。

    “那朕去上朝了,眉眉再睡一會罷。”

    裴神玉在她冰涼的額際上落下一個輕吻,又爲她掖好了被子。“等我回來,嗯?”

    可明蘿夢卻彷彿是聽見他在說:“相信朕,好麼?”

    她沒有迴應,只聽見裴神玉踏履接近無聲地離開了關雎宮。殿外等候的侍從也跟隨着離去,步聲漸行漸遠。

    關雎宮中又重新變得空空蕩蕩。

    昨夜一場哭泣,彷彿將她所有的情緒都耗空了,如今只剩下桃花深潭水般的寧靜。那些傷心與說不出口的委屈,也似乎已經從身體抽離。

    明蘿夢揪着錦被,目光怔然地凝視着牀榻邊的織金花鳥屏風。

    可昨夜的夢裏,她又夢見什麼了呢。

    好像是……桃花雀的圖樣?

    寶貴妃卻又開始變得倦乏,總是長困不醒,像是隻整天喜歡呼呼睡覺的貓兒。宮婢們也將手足放輕,不敢發出任何聲音,生怕吵醒貴妃。

    關雎宮再不似貴妃初初入宮時那般,時刻盈滿歡笑。

    而哪怕貴妃醒來時,也不太愛搭理人。女子玉白的面容上毫無波瀾,一雙琉璃珠似的眼瞳淡淡地望着人,卻不怎麼出聲。

    就像是隻嬌矜非常,清冷而又高貴的貓兒。

    縱然是對天子,也愛理不理。只唯獨白鳩姑姑還能說上幾句話。

    昭華長公主也來看過了幾次,可貴妃的精神也仍是睏乏不濟,並沒有什麼改善。

    而大臣們也都更爲戰戰兢兢,私底下議論紛紜。只因這些時日陛下的脾氣也變得冷厲許多,連駁斥奏章的言辭更爲苛責。

    一時之間,神都中也開始流傳起風言風語。

    紫微宮好似隱隱又變成了過去冷清的樣子。

    轉眼又一晃,春色滿園。

    宮牆之內處處可見花樹葳蕤,浮翠流丹,吐露着爛漫春意。

    關雎宮中。晨曦勾勒出男人疏朗英俊的面孔,濃眉如山清俊,卻透着一絲小心翼翼。

    裴神玉的姿態半是強勢,將蜷在被子裏的小貓地挖了出來。而面對嬌面含嗔,又想睡回去的小人兒,他只是低聲哄着,卻不許她逃避。

    明蘿夢見左右都逃不開他的懷抱,只好悶聲不吭,似乎想以沉默作爲抗議。

    女子的烏髮散在天子袞服之上,側臉輕輕貼着他胸口處。水眸半闔,扇子似的睫毛投下一小片陰翳。

    好似柔弱無骨的小動物,十分乖順一般軟在他的懷中。

    可他卻知道這些日子以來,她一點都不乖。

    裴神玉手臂攬着她細得驚人的腰肢,又低頭親了親她的臉。聲音溫柔似水:

    “眉眉,外面春光明媚,景緻很好。常悶在屋中對身體不好,朕帶你出去玩好不好?”

    明蘿夢的眸光朦朧而渺茫,緩緩望向窗外的景色。

    池水粼粼,折射着柔和春光。

    “那麼陛下,將近上巳清明瞭……我也想去清明踏青,可不可以?

    她的聲音輕如葉落,好似一陣風吹來都經受不起。

    上巳及清明時節,行四日休沐。神都百姓或會踏青插柳,或嬉戲於鞦韆紙鳶。明蘿夢這樣問,本並無什麼異樣。

    可裴神玉卻瞳孔微震,忽然變了面色。

    他失控地攥緊了她的手腕,脫口道:“眉眉,朕不允許。”

    女子淺淺擡眸,睜着一雙懵懂無辜的眼眸望着他,好似十分困惑。

    “爲何我不能過清明?”

    裴神玉的胸膛起伏明顯而激烈,他說不出話,瞬間如失言,瞳仁中也微微渙散。

    他顯然又陷入了往事之中。

    該如何去說?

    那一日撕心裂肺的痛苦,彷彿又回到了他的身上。

    少女的血在地上蔓延成湖,又如紅梅落在他的衣襟上。而她的呼吸聲漸漸轉爲微弱,直至徹底消失。最後徒留一隻沉睡不醒的貓兒,毫無聲息臥在他的懷中。

    是他沒有保護好她。

    男人向來冷靜的容顏此時卻有一絲皸裂,額際上添了細汗,急促的呼吸昭示着起伏如潮水的心緒。

    毫無疑問,‘清明’二字狠狠地刺疼了他。

    見到裴神玉這副如同瀕臨崩潰的模樣,明蘿夢心中也莫名如針扎般細細的疼。她卻知道自己是在明知故問,而他的反應就是最好的回答。

    黛兒都已經告訴了她。

    因爲那隻小貓,就是在上巳節那一日離去的。

    龍朔十三年的那日,太子殿下代皇帝於杏園賜宴。白貓在宴上發現了欲要行刺的刺客,當場殞命。

    故而昭武太子登基之後,就將每年一度恩賜新科進士的杏宴改期延後,上巳也從不會出現於人前。甚至於清明之日臨水垂悼,不飲不食。

    只因那一日是貓兒的忌日。

    所以作爲“她”的替身。她當然也不允許在這一日肆意戲玩。

    “既然陛下不願,那就算了吧。”

    明蘿夢賭氣地別開了臉。

    可聽到她的聲音,裴神玉又清醒了一些,呼吸也漸漸平靜許多。

    她還活生生地在他的眼前,安然無恙,完好無缺。

    他的手指卻忍不住收攏,將她的手腕握得更緊了一些,彷彿是害怕她從他的眼前消失不見,又成了虛幻的泡影。他只能在畫中徒勞地勾勒她的眉眼。

    可無論怎麼做,一切也只不過是飲鴆止渴。

    裴神玉心思恍惚之間,手上的力道也有一絲失控,忍不住更牢地握着她,卻因此不小心弄疼了嬌氣的人兒。

    明蘿夢皺着眉,吸着氣小聲埋怨道:“陛下攥疼我了。”

    女子的肌膚如同最柔軟的棉花,丁點力氣就會落下痕跡,方纔更因裴神玉的情緒失控,纖細的手腕上很快就浮現一點紅痕。

    裴神玉如觸電一般鬆開了手,心中卻更加無措苦澀。


章節報錯(免登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