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淡刻骨的聲音在頭頂響起,皁靴足音也逐漸逼近。

    “貴妃曾在她們母女身上受過的委屈,想必你並非不知。但你仍然選擇了熟視無睹,縱容她們利慾薰心,犯下不可饒恕之罪……

    裴神玉沉聲道:“貴妃心軟,然而朕卻會追究到底。”

    她所受的全部委屈,他都會替她討回來。

    男人肩背挺闊,如巍巍玉山,明蘿夢就像孤瑟伶仃的一小團,完全被他在身影之中。她怔怔地注視着裴神玉的背影,無聲地揪緊了衣袖。

    一顆心也被溫柔地揉弄來揉弄去。

    他逐字逐句皆落入她的心扉之間,激起千重漣漪。

    明弘謙面色卻更難看了:“臣萬不敢有所偏袒。只是貴妃已決意與臣斷絕關係,臣也不好再幹涉此事……”

    明蘿夢眼底掠過一絲黯然,分明是因他包庇薄氏二人,才讓她下定決心斷絕了關係,可在他的口中,反倒成了因她任性不孝之故。

    她始終不明白,爲何他總在護着她們母女。

    裴神玉並不予以置喙,可眼底怒氣翻騰,聲音如冰石擲地:“所以,你是打算朕來處置,還是你自行處理?”

    明弘謙沉默地伏首,不敢直面君王的怒火。被年輕的天子插手家事,本是一樁難以啓齒之事,是他無能的體現。

    他本可以是備受聖恩的貴妃親父,同享恩榮,加官晉爵。可如今卻因爲和明蘿夢斷絕了關係,只能站在對方的對立面,被皇帝當面問責。

    他明白天子言下之意,是暗指處理當年落水之事。

    明宏謙心中壓抑如山,咬緊了牙關,可卻只能將一切苦水往肚子裏咽,忍氣吞聲道:

    “此乃臣後宅之失,臣會將薄氏貶妻爲妾,另上折告罪領罰,還望陛下息怒。此事關係皆在於臣一人。”

    他的確想徹底與薄氏撇清關係,可他卻知道他無法。

    明鶯兒卻不敢置信,在旁邊尖叫出聲:“爹?!”

    娘若是變成了妾室,她還如何是尊貴無雙的刺史嫡女?

    ……

    悅園之中。

    柳枝毿毿動拂,如美人玉色重重裙裾,流光曳地,穿梭過假山池苑之間。

    明蘿夢微垂着頸,恬靜如浸湖水之中。

    裴神玉亦緘默不語,與她並肩漫步。可片刻之後,他卻突然道:“眉眉,你可會覺得朕方纔做得過分?”

    他因怒衝動,忍不住用皇室威嚴凌駕於她生父之上,對其苛責問罪。可到底,對方都與她有着血緣之親。

    明蘿夢有些驚訝,緩緩停下了步伐。

    她方纔心緒在漫無邊際地放空遊離,未曾想到他竟然在擔心此事。

    感到男人牽着她的手又在慢慢收緊,彷彿因她的遲疑而感到不安。明蘿卻不禁垂首莞爾:

    “怎麼會呢。”

    她骨子裏並非軟弱可欺之人,而是愛者留之,憎之棄之。

    說到底,明弘謙也不過是僅僅對她有生恩而無養恩,而所有的感情牽連,也皆在她被薄氏設計落水之後盡數磨滅。

    縱有多少恩情,她已經用半條命抵過了。

    “我知道,陛下都是爲我好。”

    生父如此,她本應感到難過,可當她看見那個男人最後卑微隱忍,又仍然固執可笑的樣子,卻驚覺對方的面孔竟如此陌生。

    她搖了搖頭,如今心中只感到釋然。

    “我與明家既已一刀兩斷,此後就不會再有瓜葛……君玉哥哥也不必再替我出頭。雖然,眉眉還是很感激。”

    此去明府,她明白他只是想替她清算償還所有曾傷她之人。

    可她卻清醒明白,前塵往事,不如淡忘。裴神玉心中卻更加陰鬱心疼,他疼惜珍重的貓兒,卻被那些人曾如此不知好歹地對待。有那樣囂張的庶妹,不難想象,她此前受過多少委屈。

    那樣的責罰,仍然太輕,不足以徹底平息他心頭怒火。

    他斂去眼底晦色,定定凝視着她,沉靜道:“眉眉只需要知道,無論如何,朕都是你的後盾。”

    明蘿夢心尖微暖,緩緩而乖巧地點了點頭。

    “午後天氣開始熱了。”裴神玉又道,低聲如一陣清涼的風。“我們回屋中吧。”

    她身體嬌弱,耐不得暑氣。

    小貓的頰邊隱隱也有些生燙,仍是咬着綿軟的字眼,好似沒有任何攻擊力。

    “好。”

    手被他所牽握着,她乖乖地與他往回走。二人一路穿過長廊花陌,目及之處皆是她熟悉喜歡的景緻。

    回到揚州後,裴神玉一行人下榻於明蘿夢所居三年的悅園之中。就像是天子陪她回了孃家一般。

    悅園樓闕瑰麗,遍地凝翠沉沉,令人如至冷雲幽處,不勝心悅。

    裴神玉細察到小貓自回到此處之後,也逐漸恢復了輕鬆恣意。他無聲環顧四周,明白她醒來之後是在此處生活,心中也熨帖了一些。

    “這一處的景緻倒是很好。”他輕聲道:“紫微宮在眉眉到來之後,也變得越來越恢弘瑰麗了。”

    明蘿夢頰邊添上一抹薄緋,彷彿是因天熱微微曬紅。

    “皆是因宮人們得力能幹……”

    且再說了,許多花木工程,不也是他下令栽種修葺的麼?

    而她的目光又落在碧色池水之中,有些許恍惚。

    “這裏,其實也是我娘留給我的。”

    裴神玉微微一凝,心生感慨。能爲兒女作長遠計,又將眉眉養成如此玲瓏心竅之人,定是位極聰慧大氣的夫人。

    而他也由衷感激對方,給予了眉眉心中最美好的回憶。

    明蘿夢的眸中微微泛光,望着粼粼湖水,如沉浸在往事之中,聲音渺遠。

    她平日並不常提起孃親。

    “我還沒有和君玉哥哥說過我娘吧。”

    雖然他定能通過暗衛通曉她的親族之人,但是娘留下的信息或許並不多。

    裴神玉沉默頷首,他屏住呼吸,聽她靜靜訴說。

    此刻,她無聲敞開心扉,將自己心底最脆弱也是最美好的一隅,緩緩傾訴於他:“她是一位性情喜靜,神祕,美麗的夫人……”

    她眼前彷彿又浮現出舊年之景。

    玉繐帷後,穿碧綠綾裙的貴婦人坐在月牙榻上,蛾眉沈詳,正在爲她繡着小方巾上倒鈴般的花朵。雖已爲人母,然而她的面容卻仍如少女時般娥娥姣好。

    而玉雪糰子小小一隻,正趴在紅木書案上,艱難地寫寫畫畫,揹着孃親吩咐她要記下來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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