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蘿夢不知道明寺安爲何會約她在此處相見,這處宅院她已時隔多年未曾來過,讓她追憶起年歲尚稚幼的遙遠回憶。彼時明弘謙仍然疼愛着她,她曾到這兒來消暑遊玩。
而那時,薄氏和明寺安還未出現在她的生活之中。
簾外所見樹陰蓊然,清涼透綠,更襯得巷影幽僻。明蘿夢心中拂過一些隱祕的猜測與訝然。她扶着白鳩的手下了馬車,便看見早已宅院門口等待的明寺安。
一雙瑞鳳眸炯炯如燃重明光,而那光亮之中,映出她的雪腮姝容。
男子眉骨挺秀,氣質湛湛堂堂,好如炎炎靡夏間的一股清風。郎君鳳姿昂藏,看起來如貴門玉樹,讓人根本不會想起,他曾是外室之子的身份。
明寺安在揚州城中也其實頗盛美名,他雖是大官之子,卻極爲憫懷平和,是個衆皆譽爲光風霽月,溫文爾雅的君子。
明蘿夢知道,這一切並非空傳虛言。
他的出身雖令人頗有微詞,甚至不堪見光,他卻完全不似薄氏爲人。明寺安對待師長恭敬有加,對待婦孺寬和有禮,若見不公不義之事,時常挺身而出。
他修養極好,遇事不慍不怒,極爲容人。可有時候她又覺得,明寺安總是表現得太好了……就彷彿不會出任何一絲差錯的聖人那般完美無缺。
相較之下,晏南表哥雖也是如此品性氣質,脾性卻比兄長要更真實一些。
美人烏眸之間有些出神凝然,她下了馬車,朝他微微頷首。
白鳩知道郎君向來對娘子極好,可因爲在宮中浸染了這些時日,她也學會了處處提防,因此產生了一絲猶豫。
“娘娘……”
讓娘子單獨見郎君,真的好麼?
明蘿夢迴首依依望向她,眸色清淺柔和,帶了一絲往日的嬌意:“白鳩姐姐,你等我一會兒,我去去就回。”
明寺安見此,脣邊笑意愈發明朗。
“眉眉,你隨我來。”
白鳩無法,只好佇在院外等待,注視着女子緩緩邁過了門檻的背影,直至走到了男子的身邊。
郎君心性溫和,對待從僕也從不改顏色。她昔日在娘子身邊伺候,郎君對她也十分客氣。且她曾親眼所見,郎君爲娘子做過的樁樁件件之事,的確是用心之極。
畢竟……他們本是血脈相連的兄妹。
應該不會有問題吧。
*
明蘿夢與他往宅中走去。
院落空寂闃靜,一副少有人煙的樣子。可看得出來平日有人打掃,臺階碧砌明淨,兩側栽種了青色疏竹。夏日之中,尤顯得幽靜涼人。
明蘿夢微抿着脣,細聲道:“阿兄怎會讓我來此處?”
“這是父親名下的一處宅子。”明寺安緩緩道:“此前我在附近讀書,父親就將此處撥我名下,讓我居住。只是事涉久遠,恐怕父親也不記得此處了。”
“就像眉眉一樣,大約也忘記了。你以前幼時來過,對麼?”
他垂下眼瞼,眼前浮現出彼時光景。
那時她只是一個彷彿玉雪捏成的糰子,貴爲刺史嫡女,也是衆人所知膝下唯一的獨女。被千嬌百寵的小娘子蛾眉皓齒,鮮妍活潑,被一大羣奴僕簇擁伺候着。
光亮所照到的是她無暇如雪的笑顏,而陰翳之中的,則是見不到的光的他。
薄氏不過是明弘謙某次失落酒醉之後,所混亂相歡的一次意外。而當時明弘謙已有夫人,他清醒後似極爲羞惱,想要與薄氏劃分界限。
可他的娘後來發現有孕,還是打了想攀附爲官夫人的主意,她便咬牙執意偷偷生下了他。明弘謙無法,只好將他們養在了外面。
他幼時早慧,很早就明白自己的身份不堪,是從陰影裏生出的罪惡。
故而也早在她還不認識他的時候,明寺安就知道。
那就是他同父異母的妹妹。
如玉雪剔透,在陽光下雪白得彷彿能夠融化的小娘子,嬌嬌懶懶。渾然一副純粹,美好,不被任何污穢所玷污。他與薄氏就住在這處宅院不遠處,同樣是明弘謙名下的一個宅院裏。
每逢夏日,他就會來悄悄地觀察着她。可她卻從來一無所知。
明蘿夢垂下了睫羽。“畢竟,都是過去的久遠之事了。”
她如此輕輕道。
明寺安卻並不介意,只是清湛一笑:“對,我們還有以後。”
屋宇已至,他上前一步推開了門,如同耐心引誘一隻雀兒進入籠中的獵手,聲音帶着絲溫和的循循善誘:
“眉眉,你想要知道的,就在裏面。”
明蘿夢仰目望去——
室內漆黑無光,可其中卻早有一堵書牆因機關所觸而翻轉,顯露出裏面的幽幽深邃之色。
書房之後,原來藏着一間密室。
而密室之中以夜明珠爲照,中央懸掛着一副宮廷畫師所繪之圖。女子面容姝好瑰麗,渾身透出淡淡光華。眉眼間,卻儼然與她有五分相似。
明寺安聲音微沉。“畫中之人,就是先夫人……是眉眉,你的孃親。”
明蘿夢的指尖緩緩撫過畫卷,‘長壽十年,明月公主相’的字跡之上。一雙貓兒眼中。
娘……
時隔多年,原來她的面容卻仍然在記憶之中,如此鮮活,從未褪色。也與畫卷中人無處不吻合,提醒着她。
明寺安在背後,注視着她如雛鳥鴉色的發頂,聲音也柔軟了一些,彷彿害怕驚嚇到她:
“所以眉眉,你該知道,你本是前朝後裔。”
明蘿夢看起來卻並不意外,只是低喃道:
“阿兄,還知道些什麼呢?”
身後男子的聲音如浸在沉沉海霧裏那般,潮溼,沉重,讓人捉摸不透。
“先夫人本是前朝幽帝的獨女,明月公主。而父親所冒大不韙私藏前朝公主,甚至與之成家生下了你。我想起初,父親也是真心愛着公主,並深深疼愛着你的。”
“後來他對你態度大轉,只因爲他知道了……眉眉,其實你並非父親的親生女兒。”
明蘿夢內心一慟,喃喃重複道:
“我,不是他的女兒?”
明寺安眼中明明滅滅,卻像是終於拿定主意,篤定回答她道:
“對,雖我不知你生父究竟是誰,然而我曾聽過父親醉後吐露真言。公主恨他,並不願真的委身於他,所懷的乃是別人的血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