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是立秋,仍未出三伏,壽慶殿內悶熱難耐。秋老虎的威力,讓坐在殿中的孫紅玉汗溼鬢角,瑞珠在身邊不住打扇,也沒什麼效果。
端坐上首的太后,優雅從頭髮絲浸潤到手指尖,看着下面的侄女,搖頭嘆氣:
“有這麼熱嗎,西京還是比劍南涼快些吧?”
孫紅玉拿起桌上的茶杯,一飲而盡:
“我在劍南不用穿這麼多層衣服,且熱了可以去江裏鳧水,暢快得很。”
“你這般樣子,哪有一點母儀天下的風範?”
“姑姑,你年輕的時候,好像比我玩得還瘋吧?”
孫紅玉望了望四周的陳設,端莊得甚至有些壓抑,彷彿這裏的主人,每日都在提防,被誰發現殿內有一丁點不合禮儀規矩之處。
那個年輕時跟她一樣,鳧水、舞劍、喫辣椒醬的女子,如今已經變成了雍容華貴的中年婦人。即便天再熱,也要一絲不苟地穿上全套太后儀制。言談舉止,髮髻上的步搖,晃也不會晃一下。
太后正了正手指護甲,意味深長地說:
“你知道,皇上最近這般姿態,所求爲何嗎?”
“不知道,不感興趣。”孫紅玉向殿內嬤嬤招手,讓她再倒杯涼茶過來。
“他希望我提供一個合適的人選,進入神策軍,與劉述分庭抗禮。你覺得,此事可爲嗎?”
“幹嘛問我啊。姑姑,你知道我一向不懂這些彎彎繞繞的東西。”
孫太后覺得腦門上的青筋跳了一跳,辛苦維持的嫺淑典雅撕開一個口子:
“不懂你倒是去學啊,天天關着宮門,不知道在裏面忙什麼。”
她越想,越覺得恨鐵不成鋼:
“你不懂朝事是吧,我講點你懂的。那小皇帝求我們孫家辦事,跟你喫兩頓飯就算完了?我讓你嫁給他,究竟要的是什麼,這個你懂嗎?明天又是初一了,按例他要歇在你宮裏。吳嬤嬤,今兒就去把白喜帕給皇后娘娘鋪上,我瞧瞧這洞房花燭到底哪天能落到實處!”
茶杯“咣噹”一聲落在桌面,劍南著名野姑娘孫紅玉,一個挺身從座位上站起:
“你們讓我入京,我來了。你們讓我成婚,我嫁了。現在你們還要逼我圓房,給一個總共見了不到十面的人開枝散葉。我是個人嗎?還是孫家延續榮華富貴的生育工具?”
孫太后重重拍在座椅扶手上,滿頭珠翠跟着一震:
“繁衍後嗣乃是內宅婦人天經地義的份內之事。莫說嫁給皇上,便是嫁個山野村夫,也斷沒有成婚兩個月還是完璧之身的道理!”
“山野村夫的後嗣,也需要像個傀儡一樣被你們操縱嗎?若我將來生的孩子,還要重複陛下如今的命運,他還不如從沒來過這世上。”
“你的孩子是我們孫家血脈,怎麼能跟那個賤婢生的一樣!若是你大表哥二表哥還活着,我何至於……”
“若是我大表哥二表哥還活着,只怕也要被姑姑和爹爹如今的胃口嚇到吧!”
孫紅玉冷笑一聲:“人心不足,慾壑難填。姑姑,萬事皆有度,你當心,過猶不及。”
言罷,她再不看婦人一眼,拂袖離去。
“娘娘,您彆着急。皇后娘娘還年輕,慢慢來,她總能體會到您苦心的。”
孫太后平息良久,才恢復了冷靜。她擺擺手,對吳嬤嬤說:
“你去,叫張恩過來。”
“娘娘真的要幫陛下?”
“談不上幫他,劉述這閹人確實礙事,且神策軍不在自己手裏,終是隱患。”
耳墜上大顆的珍珠映着婦人保養有方的容顏,只是在權力的薰染下,多了幾分狠戾。她的聲音,透着寒意:
“皇上想聯吳抗曹,隔岸觀火,我何不順水推舟,再下一城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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含華殿的木匠作坊裏,許貴妃正對着她的“清風徐來”發呆。這東西好用也是好用的,可總覺得還不夠。
她擡起頭,發現自己從掖庭挖來的知音柏曉芙,也在發呆。不過她明顯跟自己不一樣,她的呆裏,滿是少女懷春之意。
柏曉芙打了個小巧的絡子,把何三送她的金錁子套了,掛在身上。此時她一手託着腮,一手捏着絡子,指腹隔着軟繩,在金錁子的邊緣盤來盤去,滿腦子都是他們在太液池畔心照不宣地約會場面。
何三似乎很忙,她日日都去池邊等他,但他十日裏也就能來五六日。他們其實從沒有約定過下一次見面的時間,可是一入夜,她總是控制不住地要往御花園走。
“想什麼呢,這麼出神!”許宜臻故意輕手輕腳走到柏曉芙身後,一把從她手裏搶過了絡子。
“娘娘!”
柏曉芙有些羞惱,但並不害怕。與許貴妃相處的這些日子,兩人漸漸演化出私底裏這般沒上沒下的模樣。
許宜臻自知愛好獨特,從小在閨中也沒遇到什麼知心好友。自遇到柏曉芙,相見恨晚,只拿她當姐妹,全沒有什麼尊卑之分。見她對着個絡子遐想聯翩,便生了捉弄的心思。
“什麼啊,不就是顆金錁子嗎。你喜歡,我給你一整盒啊。”
柏曉芙從許宜臻手裏把絡子拿回來,羞羞答答地說:
“不一樣,這顆是心上人給的。”
“心上人?我們含華殿哪有男人,你不會喜歡上太監了吧?”
“纔不是!他叫何三,是神策軍的侍衛,我們在太液池認識的。”
許宜臻見她扭扭捏捏,彷彿變了個人,玩笑道:
“好啊柏掌珍,宮女和侍衛私相授受,還敢告訴主子,看我送你去宮正那裏領罰。”
柏曉芙抱住身側的人,在她衣服上蹭來蹭去,死活不撒手:
“貴妃娘娘才捨不得呢,我走了,就沒人陪你做清風徐來了。”
“哎,說到這個,我都忘了剛剛是想跟你商量,我覺得這個東西還有改進的空間。”
柏曉芙看看已具風扇雛形的大作,心想:對,還缺通電當動力源嘛。怎麼着,許姑娘要做大梁法拉第?
許姑娘不知道誰是法拉第,她只知道這個東西以人工運轉其實很費力。雖然實際效果確實比單純打扇所生之風更大,但是使用的宮人需要付出更多辛苦。這並不是她發明此物的初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