顏文博思考了很長時間都沒有答案。
這個原本已經快要被他遺忘與放棄的問題,卻因爲伍志浩的死再度強烈起來。
老刑捕因爲難以擺脫困擾自身多年的心魔,終化身成爲執刀之人,秉持着自己心中認爲正確的圭臬,褫奪窮兇極惡者生存的權利。
這似乎是很完整、且順理成章的一個結局。
他以自己的生命爲磚石,給所有人鋪墊了一條完美無瑕的退路。
劉豐、王舸、顏文博、小柴、伍思聰、鄒文強,以及他本人。
伍志浩生前的最後一句話——也該結束了。
一切都結束了嗎?
或者,應該結束嗎?
萬籟俱靜的深夜,顏文博時常睜大雙眼,死死地盯着眼前的天花板。睡意和縈繞在他心底的那個問題一樣,沒有着落。
他像一個獨行者,走在黑夜裏,寂寥和迷茫纏繞着他。
是不是應該存在這樣一類人,去觸碰那些真相無法照亮的地方?是不是應該保留這些人,讓他們去裁決那些遊走在法律之外的渣滓狂徒?
那天以後,殺害唐仕龍、胡禮成的兇徒再也沒有出現過。鄒文強出院後一如既往地瀟灑,他就這樣完好無損、大張旗鼓地活在每個人的視線範圍裏。
伍志浩頭七的那天,王舸和顏文博捧花去弔唁。
喪儀館裏來了很多刑捕界的人,張作雲和伍思聰守在靈柩前,逐一地鞠躬回禮。
伍思聰和他爸爸真得很像,高挑飽滿的眉毛,端正得無可挑剔的五官。顏文博站在人潮裏看着他,的確是很不可思議的一張臉。
說他是殺人臉、犯罪臉,幾乎不會有人肯相信。
王舸把手裏的白花擱置到靈柩前,走到伍思聰母子身邊,惋惜道:“節哀。”
從伍志浩墜樓的消息被知曉的那一刻開始到現在,張作雲沒有流下一滴淚,大多數時候,她都靜靜地站着,看着眼前的那張黑白照片。
不說一句話,只是靜靜地看着。
她是清楚的,也尊重伍志浩所做的決定。
伍思聰對王舸微微頷首,然後把目光掃向了站在人潮裏的顏文博。
那個年輕刑捕一直站在那裏,從進喪儀館開始就盯着自己看。眼神很平淡,但是平淡裏透着洞悉真相的睿智。但是很奇怪,這份睿智又不太純粹,帶着一些迷茫,像一頭在黑夜裏迷路的梅花鹿。
顏文博見伍思聰低頭在張作雲身邊輕輕地說了什麼,然後慢慢地向他走來。
可能是經常在海外生活和工作的原因,伍思聰走路的樣子很紳士,身板挺得很直,一隻手恭謙地擺在面前,臉上的笑意不濃不淡,看着很舒服。
“顏刑捕,”他站定在顏文博的面前,說:“你好像有話對我說。”
顏文博凝視着對方的雙眼,頓了頓:“大概有吧。”
伍思聰低頭笑了笑,把對方引出了喪儀館。
喪儀館位於郊區,在滄沂縣城,屬於比較偏僻的位置,它的背後是綠油油的坡地,上面種滿了蒼翠的白樺樹。
樹林到頭,是洈水河江灘。
顏文博和伍思聰並排站在江灘上,夕陽餘暉灑在他們身上,貨運輪渡停泊在河岸邊。
清風撩動顏文博額頭上細鎖的碎髮,他雙手插兜,把腳底的一塊石頭踢到河中央。
“你是我見過,很有特色的一個年輕人。”伍思聰扭頭,看着他的半張側臉。
從這個角度看過去,顏文博真的很乾淨,很清新。剛剛二十出頭的年紀,輪廓、五官恰好長開,他的柔和交融在夕陽裏,讓人挪不開眼。
“謝謝,”他說:“你也是我見過,最不可能像連環兇手的人。”
伍思聰笑了,他好像並不介意,對方知道自己的這個祕密。
“所以呢,”顏文博扭頭,認真地望着對方:“你還會對他下手嗎。”
對方沒有回答他的問題。
或許連伍思聰自己也不知道,究竟應不應該繼續行動下去。
“如果我繼續動手,你會阻止嗎。”他問。
顏文博的眼神很迷茫:“我不知道。”
“其實,”伍思聰認真地說:“你應該和我是同樣的一種人。”
“什麼樣的一種人?會殺人的人?”顏文博偏頭問他。
“哈哈你這麼覺得嗎,”伍思聰被眼前這個年輕人認真的表情逗笑,他彎了彎腰,儘量去剋制這份看上去不太禮貌的笑意:“但這樣說似乎也沒有錯。”
他忽然認認真真地盯着顏文博看起來,盯着對方那雙烏黑的眼睛,平淡地說:“你的眉毛稍微帶了點勾,很少見;眼型也很獨特。”
“王舸也這麼說過。”顏文博說。
“嗯,看來不止我這麼認爲。”伍思聰點點頭。
“有什麼不妥嗎?”
“沒有,”伍思聰誇讚地說:“很好看,很俊,很討女孩子喜歡。”
“謝謝。”
“不謝,因爲我說的也是實話。”
兩個人和諧地佇立在江灘前,沉默卻並不尷尬,他們偶爾相視一笑,偶爾欣賞地望着眼前遼闊的河面。
悠揚的汽笛聲中,輪渡隱匿在夕陽裏。
金黃的波浪在時光裏接受風的洗禮。
戀人手拉手,奔跑在溫溼的砂石裏。
正義凜然的連環兇殺犯,年輕的刑偵天才並肩而立。
對話毫無邏輯,他們卻相談甚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