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長生不知道它在等待什麼,所以只有沉默。
黑龍的眼睛裏再次有無數顆星辰依次明亮,然後熄滅。
它沉默片刻,然後低嘯了一聲。
這聲嘯真的很低,沒有寒風起,卻有寂滅意。
陳長生的睫毛飄落。
他的道髻被吹散,黑髮飄散在身後,然後飄落。
他的衣衫被吹破,然後飄落。
龍嘯低沉,憤怒的最終盡是失望,然後是絕望。
陳長生知道自己又要死了——這個又字並不可笑,很可悲。
黑龍先前似乎對他有所希望,所以讓他多活了片刻。
但現在那些希望沒有了。
陳長生忽然很悲傷,不是因爲沒有希望,不是因爲自己。
不知爲何,聽着黑龍的低嘯,他悲傷的難以言語。
他彷彿看到了無數歲月,無窮孤寂。
黑暗的地底,欺騙與隱瞞,苦守與絕望。
那些他也曾經經歷過。
死亡的陰影,就像漆黑的夜,苦苦折磨了他數年時間,每時每刻不停。
他無人去說,無處去述,孤單地等待着最終的審判。
他忽然想安慰一下這條黑龍。
他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只是覺得在這種時候應該說點什麼。
說什麼好呢?
忽然陳長生眼神一凝,他決定試一試這個,
於是,他對着黑龍說出了一個字。
他不知道這個字的意思。
那是小時候,他在大道三千最後一卷裏學會的第一個字。
那是單音節的一個字,發音極爲怪異。
片段裏彷彿蘊藏着無窮的信息。
聽到這個字,黑龍的雙眼裏忽然射出無數狂暴的光線!
整個世界卻安靜下來。
安靜,絕對的安靜,極長的安靜,沒有風聲,沒有滴水聲,沒有呼息聲,黑色巨龍和陳長生都屏着呼吸,沉默不語。
陳長生手心有些冒汗,因爲緊張,但在緊張之下又有了一絲放鬆,似乎終於看到了希望。
陳長生望向黑色巨龍,發現他的龍鬚緩緩飄起,悄然無聲來到自己身前,輕輕抵住自己眉心,陳長生不敢妄動呢。
那根龍鬚與龍頜相接的地方極粗,逐漸變細,最前端與人類的尾指粗細差不多,看上去有些鋒利,表面幽黑如夜,卻又透明如玉,裏面隱隱有黑色的光塵在翻滾,如陰雲一般。
龍鬚的尖端與他的眉心似觸未觸,相距極近,肉眼根本無法看清楚究竟有沒有碰到,陳長生越來越緊張,剛從死亡邊緣歸來,更容易感受到恐懼,他握着劍柄的手流出很多汗水,然後迅速被環境低溫凍成冰霜。
悄無聲息,黑色的龍鬚在他眉心輕輕點落。
那種感覺很奇怪,並不粘膩恐怖,微涼微清,反而讓他清醒過來,隱隱明白黑色巨龍的意思。
那是讓他繼續。
陳長生沒有猶豫,說出了第二個字——是道家三千卷最後一卷上的第二個字,
這個字的發音還是非常怪異,想要發出來極爲困難,縱使寒雪覆面,也能清楚地看到,他的臉漲的有些通紅,嘴脣卻有些發白,似乎說出這個字,耗損了他極大的心神。
陳長生明白,心裏有些喜悅,於是說出了第三個字,然後是第四個字,第五個字……
隨着那種奇怪的音節從他的嘴脣裏發出,他的心神迅速損耗,越來越虛弱,但同時,他感覺到四周的寒意正在漸漸消減,十餘個字說完後,溫暖終於再次回到自己的腑臟裏。
黑色巨龍眼神依舊漠然,龍鬚卻收縮彈回的越來越快,在夜明珠的光線下耀出無數道黑色的線條,最後彷彿要結出無數朵花來,那朵朵花都是心花,正在怒放。
陳長生感覺到了它的喜悅,有些餘悸難消——他說的這十餘個龍語音節,沒有按照道藏三千最後一卷的順序,只是從一千六百零一個字裏隨意挑選出來,應該無法組織成語句,沒想到這龍竟還是聽懂了。
他這樣做是因爲藏在骨子裏的謹慎,不知道是對還是錯,現在看來,應該問題不大。
黑色龍鬚漸漸靜止,緩緩離開他的眉心,輕輕地觸了觸他握着短劍的手,示意他沒有敵意。
陳長生準確地接受到了對方發來的信號,終於完全放鬆。
被死亡陰影籠罩的時刻,終於過去,長時間的恐怖壓力,驟然消失,他的心意隨環境而變,覆在身上的冰霜簌簌解體落下,不知從何處積來的灰塵,順着衣裳的縫隙濺向空中。
推開石門後他便一直極度緊張,只知道自己看到了一條黑色巨龍,卻直到此時,才真正看清楚這條黑色巨龍的模樣,更準確地說,直到此時,他纔敢仔細地打量這條黑色巨龍。
這是一條玄霜巨龍。
即便在龍族裏,這也是最高級的存在,屬於傳說級別的神物,與黃金巨龍、九天真龍地位相同。
然而,與神話或傳說中玄霜巨龍殘暴好殺卻又性喜潔淨、如黑夜一般幽魅美麗的形容不同,陳長生竟然在這條黑色巨龍的身體上看到了很多灰塵,甚至還看到了很多殘破的龍鱗!
那些龍鱗將落未落,看上去極爲難看,就像是死魚肚。
陳長生很喫驚,如果道藏和傳說裏對玄霜巨龍的形容沒有錯,那它怎麼會變成這樣?作爲一個有輕微潔癖的少年,他很清楚,無比看重潔淨的生命,怎樣都無法忍受這樣的情況。
更令他喫驚的是,隨着寒意漸退,光線漸遠,他竟在黑色巨龍後方看到了兩根極粗的鐵鏈,那兩根鐵鏈緊緊地鎖住了黑色巨龍的後面兩隻龍爪,深深地鍥進龍鱗裏,看着極爲恐怖!
這隻黑色巨龍原來……不是大周皇宮孤單的守護者,而是一名囚徒!
那兩根鐵鏈的表面覆着無數層冰霜,卻不知是何材料製成,完全沒有斷裂的徵兆,想來也是,能夠把一隻玄霜巨龍囚禁在地底,肯定不是普通的事物。
兩根鐵鏈的另一端在牆壁上。
那是一面高約數百丈的石壁,上面刻着一幅巨畫,畫上的粉彩已經被歲月侵蝕不見,但還可以看清楚畫的是什麼,那幅面上沒有什麼風景名物,只有兩個人。
兩個凶神惡煞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