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說着,又朝着驢棚看去。
無奈道:“張叔,不然你自己出來,和美雲姐說清楚?”
張美雲一愣。
渾身瞬間僵在了原地。
她怔怔然一回頭,就瞧見昏暗的夜色下,一個人影,慢慢的從驢棚裏走了出來。
當年高大的身影已經佝僂了下去,穿着一身破爛衣衫,腳上的布鞋早就磨出一層毛邊。
他頭髮花白,低着頭,不敢看自己。
他的手,常年曬太陽已經成了棕褐色,佈滿裂紋,這會兒搓着手,有些侷促不安走了出來。
“阿雲啊……”
張才勝緊張得喉嚨發緊,囁嚅着喊了一聲。
他擡頭,瞧着張美雲,露出有些討好的笑容。
“爹怕你不肯要,才說是你大舅給的,你要是不樂意,爹以後不送了……”
張才勝解釋。
他說着,侷促不安的朝着江洲看了一眼。
“大侄子,叔先回去,明兒個給你送兩隻山雞來。”
張才勝走出兩步,又回頭看向張美雲,紅了眼。
這是他的閨女。
這個世界上,唯一的親人了。
可惜啊。
可惜自己年輕時不知道珍惜,如今老來,也算是自作自受罷了。
他低着頭,轉身,身形佝僂的往外走。
然而,沒走出兩步。
他忽然聽見身後張美雲的聲音,顫抖着響了起來。
“爸……”
她開口,“你回家,咋不喊我呢?”
張美雲抹去眼淚。
走過去,道:“我和你一起。”
張才勝的身子,忽然劇烈的顫抖了起來。
夜色下。
他渾濁的眼淚順着臉頰滾落。
“哎……”
張才勝應了一聲,從喉嚨擠出幾個字眼來。
“回家,爹帶你回家瞅瞅。”
兩人一前一後,離開了江家。
江洲也鬆了口氣。
實際上。
他心裏明白這一層窗戶紙始終會捅破。
沒想到來得這麼快而已。
目前來看,這結局,倒也算是圓滿。
…………
日子過得很快。
新房子造好,一家人住了兩天,簡直不要太熱鬧。
江福國這會兒掙了錢,腰桿直了不少。
村子裏誰見了他,都笑眯眯的打聲招呼。
他帶着兩個外孫,還有自己的孫子孫女兒,順帶一個陳阿星。
趕着驢車,在村子裏收野山雞野兔之類的。
空閒時候,就帶着一羣小孩兒下河洗澡捉魚。
幾天的功夫,全部黑了一圈,也壯實了不少。
尤其是陳阿星。
剛從羊城那邊過來的時候,瘦的就像是白斬雞,身上沒有半兩肉,總是看起來怯生生,病懨懨的。
在祖國的大好河山裏滾一圈。
如今也成了泥猴子了。
這日。
早上,團團圓圓還在熟睡,江洲和柳夢璃就起牀了。
兩人原本打算帶着團團圓圓過去。
但是想了想還是改變了主意。
一來是這會兒去滬市,不知道會面對什麼,怕帶着兩個孩子過去有危險。
二來則是,江沁梅這會兒在家。
大飛小飛,還有陳阿星江昊鳴,都在家裏。
孩子多,孩子們更有伴兒。
大哥江明和嫂子姚娟去了費城打理青青製衣廠了。
兩人帶的東西不多。
夏天換洗的衣服也少。
一個箱子整理完畢,兩人趁着天色矇矇亮的時候,離開了裏七村,直奔滬市。
…………
一天一夜的行程。
看着火車外的景色起伏延綿,最後長鳴一聲,抵達了滬市站。
江洲將行李拿好,起身去牽柳夢璃的手,卻發現她手掌冰涼,出了一層細密的汗。
“媳婦兒?”
江洲輕聲開口,“怎麼了?”
柳夢璃搖搖頭。
她深吸一口氣,站起身來,跟着江洲走出火車。
“我就是……有點緊張。”
柳夢璃擡頭,看着江洲,勉強露出了一個笑臉。
江洲安慰性的拍了拍她的手。
“沒關係。”
他道:“不管遇見什麼,我們一起承擔。”
柳夢璃點頭。
八十年代的滬市,到處都是弄堂。
不像是後世那般繁華,放眼望去,青磚灰瓦,騎着自行車的行人佔據了很大部分。
熱鬧且生機勃勃。
要說繁華的地方,還是曾經的租界。
到處都是花園小洋房。
這些洋樓,也屬於滬市老一代的特色。
下了火車,走出火車站,放眼望去,不少出租車已經在攬客了。
這年頭的出租車,不像是後世那般洋氣且時髦。
而是三個輪子的“小烏龜”,移動緩慢,但是總算是不靠人力了。
“同志,乘車不乘車?我價格很便宜的!”
兩人一出站口,就見一中年男人打開車門,探頭對着兩人招攬生意。
江洲點點頭,拉着柳夢璃上了車。
“去哪裏?”
中年男人說話的時候帶着滬市特有的口音。
“這個點,剛好喫生煎小籠!你們去不去?”
柳夢璃抓着江洲的手,搖了搖頭。
她道:“叔叔,我們去南京東路。”
“南京東路?你是說英大馬路啊?”
他發動車子,帶着兩人駛入人流,笑着道:“那地方可繁華了!人多!這會兒商店晚上都能開到八點啦!不曉得幾多熱鬧!”
一路上。
江洲打量着這條南京東路。
這裏作爲滬市最繁華最發達地方之一,即便在八十年代,也這麼熱鬧。
南京東路,靠近外灘,當年日不落帝國的租界。
因此放眼望去,到處都能夠看見他們所留下的痕跡。
車窗外,和平飯店,滬市第一百貨商店,第一食品商店,服裝時裝公司飛速掠過。
再過去,就是新華書店,滬市綢緞商店等等。
這些店面,氣派豪華,在這個年代來說,是最繁華且最大的商店了。
“這裏,這裏停下來就可以了!”
小車往前開着,柳夢璃的眼睛忽然微微一亮。
她趕緊伸出手,指了指車窗外。
“好嘞!”
中年男人應了一聲,將車子靠邊停了下來。
江洲遞了錢過去,而後帶着柳夢璃下了車。
他順着柳夢璃指着的方向看去。
是幾棟並排的小洋樓。
黑色刷了油漆的柵欄,如今已經斑駁了不少。
上面用木牌子,寫着三個字——榮公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