涅莫斯深以爲然地點了頭贊同：“有的時候你確實像一條蛇。蛇誰都不愛。”
“也許只是還不夠溫暖吧，天氣暖和起來，即便是蛇的腦袋也會變靈光的。”羅倫說着低頭看了看涅莫斯，自己好像十二歲的時候就已經比她要高了，可是她呢，十七年來一直都沒有變過。想必等羅倫變成垂垂老朽、變成冢中枯骨，涅莫斯也依然是這個模樣。
“打算待多久？”涅莫斯問了一嘴。
“明天就走。”羅倫笑了笑，繼而將目光落在了涅莫斯的腰上，“我回來，也是爲了問你要點東西。”
涅莫斯聞言皺起了眉頭：“你要什麼？”
“把你的刀給我看看。”
“刀？你要我的刀做什麼？”將腰上短刀拔出來遞給羅倫，涅莫斯一臉疑惑。羅倫從小就痛恨暴力，畢竟他前世就死於踐踏法律的暴力，雖然生活在山中卻對戰鬥一竅不通，這樣的羅倫忽然借她的刀，這令人費解。
羅倫提留着刀走出林蔭，來到了一處月光照射的位置上。迎着月光，他便看清了刀身——一掌長的短刀擁有新月狀刀身，刀刃之上是精緻而密佈的鋸齒。
“我一直好奇，似乎你們精靈的短刀上都有鋸齒，無一例外。”
“因爲傳說精靈的始祖曾用帶鋸齒的石片割開‘豐饒之樹’的樹皮汲取神聖甘露。因爲吮吸了神明的饋贈，我們的血脈裏流淌着神性，壽命才比你們人類還有其他生物要長得多。”
涅莫斯說着從羅倫手中接過了刀，插回鞘裏：“所以我們的傳統裏總是爲短刀和匕首留下鋸齒，以此銘記歷史。”
長足的壽命使得精靈的價值觀甚至靈魂構造都與人類存在着根本性的差別，也因此催生出走向不同選擇的三大派別。
第一類是學習人類建立城邦，連生活習慣都開始向人類靠攏的“開闢者”。雖然長壽，精靈的生育能力卻很低，又不願與其他種族的生物共存，所以由他們建立的政權國家全部以城邦形式矗立，很難擴展規模，比如狄斯貝克鄰國阿斯卡亞西北部的精靈之國艾雷米亞。
第二類注重傳承與修養，以小村落形式隱居山林，也因此保留下了最爲純粹的精靈文化和古老技藝，被稱爲“因循者”。黑湖山脈中的精靈就屬此類。
第三類則因爲漫長歲月而日趨麻木，爲了尋求活着的樂趣而趨向殺戮與放縱，需要強烈歡愉才能感到滿足的小團體，往往以個體或傭兵團的形式出現在人類視野中，是即便在精靈內部都臭名昭著的“享樂者”。
“不過我看你倒是一點爲此感到驕傲的情緒都沒有啊。”羅倫低頭看着嬌小的涅莫斯，調侃道。一般，精靈在談及漫長壽命與天性強悍的肉體時都是自豪甚至傲慢的，但羅倫從未在涅莫斯身上看到這種性情。
涅莫斯低頭注視着自己的赤裸雙足，繼而輕嘆了一聲：“不能跟喜歡的人一同幸福地死去，活得再久又有什麼用處。”
這句話引來了羅倫的沉默，風吹葉動，樹蔭遮蔽了月光和兩人身影。在微風的嗚咽中，羅倫苦笑道：“以後會遇見的，你願意與之共度餘生的人。”
涅莫斯低着頭，似乎爲剛纔那過於直白的話語而感到羞愧，低聲道：“希望如此吧。”
說完，她便扭頭鑽進了林中，無聲無息地消失了。
羅倫撅着嘴思索片刻，隨後便聽見身後傳來母親艾爾提米斯的聲音：“我今天沒有說錯什麼話吧？我不太懂怎麼與人類相處，爲你撒謊還是頭一次。”
回身一笑，羅倫搖搖頭：“當然沒有。感謝你幫我隱瞞涅莫斯的事情，要是蕾奧娜知道她還對我……恐怕會跟她提出公開決鬥的。”
艾爾提米斯向蕾奧娜介紹涅莫斯時算是撒了半個謊——這個148歲的精靈姑娘確實是看着羅倫長大的，只是她對羅倫並非以親情看待，而是想要成爲羅倫的戀人甚至妻子。
作爲一個前世的法律人，羅倫深知禁止與未成年發生性-行爲的法理基礎，也因此對那些所謂“合法蘿莉”的說法感到噁心——雖然年齡確實夠大，但是涅莫斯的身體條件可不允許她在這個歲數就作什麼人的戀人或是妻子，況且愛上一個對她來說壽命長度如同樹下蘑菇的生物，幸福必然短暫，痛苦必然綿長。
艾爾提米斯擡了擡手，兩顆巨大而鬆軟的蘑菇從地面升起來，給她與羅倫充當了凳子。兩人並排坐着，面朝遠處弦月高懸的黑湖，大湖無時無刻不在律動它的波瀾，可表面卻依舊平滑如鏡。
羅倫聞言調侃：“我應該不至於像它那麼黑吧。”
“你明明理解我的意思，”艾爾提米斯伸手在兒子的頭上摸了摸，一如往常，“我聽到你明天就要離開。”
“是，我回來，一是爲了讓你和朋友們見見蕾奧娜；二是爲了確認一些事情，順便拿點東西。”
那件事情已經從涅莫斯的刀上得到了確認。
“你想要什麼？”黑湖山脈的森林便是艾爾提米斯本身，母親對待孩子總是無私的。
“漢弗萊草。”
“那種東西可是很危險的。”
“沒關係，對付危險的人就該用危險的東西，”羅倫的臉上沒有了笑容，迎着那漆黑無底的大湖，他的眼中閃爍起兇戾的光澤，“除了漢弗萊草，還需要燃素之石、克拉德粘液、奧萊特樹妖的根鬚……這些材料在人類社會都十分稀缺，所以我只能從您這裏求取。”
艾爾提米斯點了點頭：“這都不是什麼難事。明天醒來，這些東西就會放在你的屋子門口，就如以前一樣。不過我的孩子，你該去休息了，不要讓你的妻子久等纔好。”
“哈，說的也是，不知道她對我的樹屋有何評價。”羅倫說着便站起身來，牽住兩匹馬的繮繩往樹屋的方向走去。
安置好馬匹，羅倫有些生疏地攀登繩梯，爬上了樹屋。蕾奧娜早就聽見了他的聲音，開門迎接。
“怎麼樣，這個樹屋？”羅倫問道。
“很有趣，看得出來，你從小就是個心靈手巧的人，難怪你會成爲一名藥劑師。”蕾奧娜向自己的丈夫發出由衷稱讚，隨後便躺了下去，“宴會上沒有看見涅莫斯，你兩年沒有回來，房間是她幫你收拾的吧。”
羅倫並不隱瞞：“女人的直覺真是敏銳得可怕。”
蕾奧娜笑起來，臉上有一種戰場上戰勝對手後的得意笑容：“只可惜，黑湖的子嗣現在成爲了我的丈夫，我真是個了不起的人，別人十幾年都不能抓住的心，我幾天就得到了。”
這確實是一件值得炫耀的事情，如果把羅倫看作了戰利品的話。雖然羅倫不喜歡被人當作一個東西來對待，不過對待妻子就是另一回事了。他躺下去抱住蕾奧娜。他在思索，如果自己沒有死，那麼在那個世界，蕾奧娜是否還會如期而至。
這是沒法設想的事情。
“後天，我想請康漢姆到咱們家喫飯，你覺得怎樣？”
“當然好，只是我的烹飪技術實在太差，可能需要你來下廚。”
“沒問題，我會親自解決的。”羅倫說着親吻了蕾奧娜的額頭，又重複了一遍他的話。
“我會親自解決的。”
……
第二天清晨，天光熹微。羅倫與蕾奧娜醒了過來，樹下放着幾個用碩大葉片整齊包裹的綠色行囊，裏面不光有羅倫需要的各種藥劑材料，還有些只有在林中才能喫到的說不上名字的新鮮漿果。
羅倫怕林中朋友們結伴相送，所以祕而不宣地牽着馬與妻子下山。可在出山的最後一片林蔭之下，艾爾提米斯與涅莫斯已經等在了那裏。
“其實你不用來送我的，我還會回來。”羅倫向艾爾提米斯說道。
“沒辦法，誰讓我是你的母親呢。”艾爾提米斯說着走過去，以自己的額頭輕觸羅倫的額頭，並對蕾奧娜做了同樣的動作，“以黑湖與森林的名義，祝福你們。祝福你，蕾奧娜。”
涅莫斯則走到蕾奧娜面前，仰頭看着她。蕾奧娜也不知該如何應對，便以尷尬的笑容迴應。
對視了幾秒，涅莫斯“嘁”了一聲，從腰上解下短刀遞了過去：“送給你。”
蕾奧娜一愣。
“羅倫太脆弱了，你要保護好他。”涅莫斯氣哼哼地瞪着蕾奧娜，捧刀的手又往前遞了一下，“精靈的刀是反映主人心境的，如果你讓自己的榮譽蒙塵，刀刃便不再鋒利，所以希望你永遠保持高潔的秉性！”
說好話沒好臉，但蕾奧娜還是明白涅莫斯的心情，雙手接過了她的短刀：“作爲一名騎士，我可以用生命起誓對羅倫的忠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