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做什麼？”羅倫停在樓梯口上，靠着牆問道。
蕾奧娜擡起頭看向他，眼圈泛紅：“我被維羅納的劇本給感動了。”
“這麼感人麼？”羅倫走進臥室，順手將地上的手稿一頁一頁地拾起來。幸而他發現手稿的每一頁下面都標註了頁碼，不然這幾十頁的稿子重新排序可未必是個輕鬆的事情。
蕾奧娜點點頭：“它講的是一對年輕人相互愛慕，卻被家族關係而阻撓，最後陰差陽錯爲愛殉情的故事。看完這個手稿，我就更覺得我們的婚姻來之不易，以後一定要對你更好些纔行！”
羅倫聞言一愣，端詳着手裏的稿子微微皺眉，心裏犯嘀咕：這不《羅密歐與朱麗葉》麼？
來到這邊之後，似乎總會有這種莫名其妙的既視感出現。
“你只要保持對我的常態就已經足夠了，”搖了搖頭，羅倫走到牀邊坐下，把散落在牀上的稿件也一頁一頁整理好後遞給了蕾奧娜，“如果表現得太刻意反而會讓我覺得不舒服，別看我這個樣子，其實我對別人的言行表現都還挺敏感的。”
說着，羅倫湊過去，以額頭貼住妻子的額頭，感覺到她細膩皮膚冰涼的觸感，輕輕笑道：“畢竟我也是精靈和仙女養大的孩子啊。”
蕾奧娜伸手環住羅倫的脖子，感覺到一種莫名的滿足感縈繞在心中，便跪坐起來與他親暱地貼貼：“我忽然不想作騎士了，我只想作你的妻子。”
“我應該可以養活我們兩個。”羅倫答道。這是個活得很艱難的時代，王城之內的一切都堂皇如同夢幻泡影，然而這泡影卻以狄斯貝克萬民的真實苦痛堆砌而成。因爲最初便是以榮光之都的高聳拓展了整個狄斯貝克，所以王城之外的城鎮必須以自身的血來供養王城便成了天經地義的事情，萬民必須以跪拜之姿服從於王族、供奉聖白光環便成了天經地義的事情。
已經躋身王城學者階層的羅倫並不認爲自己高枕無憂，但要以個人的收入養活一個家庭已經不是什麼難事。所以他可以讓蕾奧娜去做她想做的事情，去拒絕她不想做的事情。
不過蕾奧娜輕嘆了一聲，對羅倫笑道：“可我是王國的至高大騎士，我的生命已經與我的職責捆綁在了一起。這個國家可以承受一位藥劑師的請辭，但不能接受一位至高大騎士的離去。”
蕾奧娜鬆開環抱羅倫的雙臂，在搖曳的燭光裏顯露出不屬於勇武騎士的溫柔笑意：“不過你也不用擔心，我並不對自己的工作感到厭倦。能夠保護王國的每一位公民，讓更多的孩子不至於像我一樣成爲孤兒，這就是我最初的夙願。現在在這之上，我的保護有了更多的意義——”
伸手撫摸了羅倫的臉頰，蕾奧娜道出她如今真正在乎的事情：“現在我不僅僅是在保護這個國家的公民，也是在保護我的丈夫。一想到這一點，我就更不能將這份職責拋卻腦後了。”
蕾奧娜的父母曾是王國執政階層的要員，也是大師威廉·海默數以千計弟子之中最爲出色的兩人。他們死於出使鄰國赫拉斯的路上，被一個發了瘋的亡命騎士襲擊殺死。所以蕾奧娜想要成爲騎士，她希望有一天能以自己的雙手復仇，也希望能夠以自己的雙手平息這時代無休止的混亂。
雖然這兩個願望都似乎永遠不能實現，但只有還有一線希望，蕾奧娜就不會輕易放棄。
羅倫點了點頭：“那以後還是要仰仗你的保護了，維恩斯特閣下。”
“哼……聽自己的丈夫如此稱呼自己，還挺有趣的。”蕾奧娜笑了笑，往靠窗的方向挪了挪，給羅倫讓出些地方來，“今天起的太早，你不困嗎？”
“找到康漢姆的時候，他的實驗激發了一些思路，我今晚可能不會睡。”羅倫說着扭頭看了看擺滿藥劑和配方手稿的桌子，向蕾奧娜歉意一笑，“看來以後得把實驗臺與臥室隔開了。”
曾經獨居，羅倫圖方便，翻身下牀便能坐到實驗臺旁邊。臥室裏有時會充斥草本植物獨有的苦香，有時會有魔物陰森的屍臭，有時會有礦物揮發的刺鼻，他在森林中接受過母親湖中仙女的祝福，能夠將不利於健康的外物抵消九成，所以懶得去處理屋子裏的怪味。
但自從蕾奧娜搬進來之後，他幾乎不在家裏做實驗。雖然蕾奧娜擁有聖途之力的強健體魄也對那些懸浮在空中的不良元素完全無視，但他不希望把兩個人的家弄成一個人的髒亂巢穴。
似乎本來有所期待，遭到了拒絕的蕾奧娜撇了撇嘴：“那好吧。不過我還是希望你能早點睡，學者先生。”
這似乎還是蕾奧娜第一次見羅倫作業，“大騎士閣下”來了精神，望着桌上的瓶瓶罐罐問道：“那是已經做好的藥劑嗎？”
羅倫搖了搖頭：“只經過了第一道工序而已，陪康漢姆聊天的時候順便做的。雖然家裏的東西用的順手，但學院工坊的用具更加齊全。”
“嗯……一瓶高級的療傷藥劑要經過多少道工序？”蕾奧娜曾在二十歲那年與一位同爲女性的騎士戰場相見，對方用沾染腐蝕性藥劑的長劍在她側腹留下一條二十公分的傷口，但最終還是早有準備的蕾奧娜飲下藥劑，殺死了對方。
如果沒有那瓶最高級的療傷藥劑，想必被斬下頭顱作爲戰利品高高掛起的就是蕾奧娜自己。
“七道，”羅倫簡單地回答，“加速傷口恢復的療傷藥劑，最高級的也只需要七道工序，並不是很麻煩。但真正好的療傷藥劑應該以一瓶的容量容納更多效果——能夠祛除毒素、能夠消除詛咒、能夠快速補充失去的鮮血，這樣才配被稱爲上乘藥劑。”
戰場之上情勢多變，這種“一瓶更比六瓶強”的思路確實已經逐漸成爲藥劑研究院當下的主流思潮，但同樣也是最難攻堅的一個課題。畢竟藥性的疊加並非單純的藥劑疊加能夠實現，稍有不慎就會釀成大錯。
雖然正與好奇的妻子談天，但羅倫手上的工作卻一刻也沒有停歇。伴隨火焰的燃燒，淺口的蒸發皿上已經升起一陣青煙而析出了形狀規則的淺綠色結晶。
丈夫的表情逐漸嚴肅，蕾奧娜便不再開口打擾，默默地坐在牀沿看他操作。羅倫那雙靈巧的手正在形狀各異的藥劑瓶之間切換，有條不紊，彷彿每一根手指都能獨立地去完成一樣工作。蕾奧娜羨慕羅倫的手，她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手，手腕和小臂上有抵擋刀劍留下的傷痕，手背有磨破後比其他地方更加平滑的疤痕，手掌上則有握劍留下的難看的老繭。
不知道丈夫會不會討厭自己這樣一雙毫無女人味的手。
就在這時，羅倫的話語卻令蕾奧娜回神：“等有空，我給你煉製些護手的香膏。雖然傷痕是騎士的榮耀，但我猜哪個女孩子都不希望自己的手上落下瑕疵。”
被不經意間戳穿了心思的蕾奧娜有些不好意思，摸了摸腦後勺：“我只是不希望你因爲我的手而討厭我。”
“我不是貴族老爺，沒有吹毛求疵的毛病。有句話說‘愛一個人不光愛她的優點，也愛她的缺點’，沒有什麼人是完美無瑕的，我覺得即便是繆斯王陛下的女兒也不是。”
“噗”的一聲，微小的蘑菇雲隨藥液滴落而升騰，羅倫閉上眼睛抵擋忽如其來的光亮，聞見空氣中微弱的辛辣味道，點了點頭：“何況那是你憑自己雙手贏取榮耀的證明，根本算不得缺點。只用樣貌、性格、家世、才藝來衡量女性價值是一種過分片面的標準，我不能認同。”
蕾奧娜看不懂羅倫的操作，只是覺得那翻滾的氣泡、跳躍的火焰和乍現的光亮十分有趣，可看的多了便有些倦怠。於是她側臥下去，望着羅倫高挑背影和微微顯露的側臉，小聲嘀咕：“什麼時候生個小孩呢。”
“等我成爲藥劑講師、換個大些的房子。”羅倫依舊果斷地回答着蕾奧娜的問題，“我還沒做好成爲一個父親的準備，至少現在還不行。”
蕾奧娜也只是隨口一提，她覺得生孩子應該是一個很恐怖的事情，對這件事情的恐懼甚至超過了上戰場。
燭火昏沉，屋內有着春末夏初之夜的舒適，眼皮打架的蕾奧娜三五次眨眼，丈夫的背影便逐漸模糊在了眼前。
她睡着了。
等到凌晨三點鐘，夢見骸骨亡靈迎面撲來的蕾奧娜將羅倫的枕頭打落下牀，將自己給驚醒。
她擡頭望去，結束了調配的羅倫正在處理藥劑廢液，昏暗房間裏只有他桌上還有一盞小燈亮着，將他紮起的金髮照得昏黃。
“做夢了？”聽見身後傳來枕頭落地的聲音，羅倫衝蕾奧娜笑了笑。
蕾奧娜點頭：“夢見了排骨。”
排骨是人類對骸骨亡靈的蔑稱，那些誕生自東邊沙漠中的種族智慧而強大，但全部以無肉的骸骨形態示人，異常恐怖。
將盛放實驗成果的小木箱釦好，羅倫將手洗淨，撿起枕頭吹滅小燈，躺到了牀上，側身輕輕抱住了蕾奧娜的腰：“天亮還早，再睡一會兒吧。”
蕾奧娜轉過身，將頭埋在羅倫的脖頸處，安心地抱住他。
“那就再睡一會兒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