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圍一片昏黑，比林中的黑夜更加深沉，比大湖的色澤更加幽邃。
無光，無聲，一無所有的虛空。
“如果這裏就是地獄的話，那真是比刀山火海下油鍋還要恐怖了。”嘴上嘟噥了一句，羅倫站起身來，相當隨意地拍打了一下身上的塵土。
恐怖不在繁雜的喧囂和雷霆的怒火，真正的恐怖恰是這種空無一物的死寂。
上一次被人開槍打死，一睜眼就已經在艾爾提米斯的臂彎之中。但這一次竟然置身於這樣的一片黑暗之中，就好像遊戲存檔一樣，挺有趣的。
這麼想着，羅倫邁開腿走了幾步。
腳下相當堅實，跟踩在地面上是一樣的觸感。
總覺得自己應該是沒死。
如果自己記憶沒有出現錯亂，自己之前已經撕下了《坦塔羅斯之書》中的增幅法陣，感知魔法應該已經停止，而那漆黑的潮涌應該也已經停止。
但是他又分明記得在撕下書頁的瞬間，自己被一道相當強烈的空間波動給擊中，那道衝擊將自己的內臟和骨骼給震了個稀碎，還將法陣、壁障和位於其外的海姆·歐貝克給掀翻在地，所以自己吐血不止，昏死在地上。
記憶接上了，那麼結論呼之欲出——在遭受如此猛烈而致命的攻擊後，自己估摸是必死無疑了。
輕嘆一聲，羅倫有些無奈地盤腿坐在了地上。
“得，把自己給作死了。”
不知道歐貝克怎麼樣，不過既然沒有在這裏相會，估計是沒死吧。還是說因爲信仰不同，所以他死之後就能被黑夜之神月白蝶接走，而自己因爲沒有信仰，所以死了就得在這樣的無聊昏黑裏面待着？
那早知道不如隨便信一個了，好歹死了還有個聊天的。
這麼一想，羅倫覺得有點對不起蕾奧娜，因爲她往後就要當寡婦了。雖然狄斯貝克沒有寡婦不準再嫁的律令，但是自己死了她估計是會難過一段時間的，也會被人以“女子揮劍果然會給親人招致不幸”的藉口而遭到非議。
總而言之，自己的這次行爲非常魯莽無謀、不負責任。
但是再一想，一切都已經被他置於計劃與考慮之中。誰又能想到只是撕掉一頁法陣，就會引發那樣劇烈而恐怖的空間衝擊呢。
扯淡，純扯淡。
可是有什麼辦法呢，死去元知萬事空了唄。
問題是自己接下來該怎麼辦——是有人來接自己離開，去往轉世的輪迴；還是被神明接引，投向自由的國度？
總不能就一直在這個鳥地方待着吧……
沒有再給羅倫等待和思索的閒暇，在他目之所及卻無以目測的遠方，一道燦白的光芒忽然顯現。
“嗯？”羅倫站了起來。
那道光亮如同深黑幕布之上的空洞，透出微弱卻顯而易見的光明。隨後，如同破土的春筍，那光明逐漸擴展、逐漸膨脹，顯現出一個邁步走近的高瘦人影。
羅倫眉頭一皺，撇了撇嘴。
這麼容光煥發的形象，莫非真的是接引的神使？
“我可不是什麼神使，年輕人。”當羅倫心中起疑的時候，迎面而來的光輝發出了沙啞而蒼老的迴應。
你是活的？
羅倫不開口，他的心聲卻在這黑暗世界中前所未有的響亮。這令他感到驚訝，擡手捂住了嘴。
“無需掩藏，你心中的一切都將在這裏無所保留地呈現。”光明減弱，燦白消散，一位老人出現在羅倫面前。
這是個清瘦而慈祥的老者，讓羅倫想到他的院長漢森·魯道夫。不過這人更加高挺、更加瘦弱，看起來就好像一座屹立不倒的細瘦的尖塔。
於是羅倫直截了當的開口問道：“你是什麼人。”
“呵呵，你竟然不會覺得恐懼麼。”老人撫摸着垂落到胸口的蓬鬆鬍鬚，發出輕鬆而快樂的笑聲，“如果我告訴你，那道殺死你的空間波動正是我的傑作，你還會對我如此坦然而無防備麼？”
羅倫不說話，心裏也什麼都沒有說。
這引起了老人的驚訝，他又走近了些，仔細打量着羅倫：“年輕人，你叫什麼？”
“羅倫。”他答道。
“嗯。”老人沒有如常人一樣詢問他的姓氏，只是點了點頭，“羅倫，爲什麼對於殺死你的兇手是我這件事，你一點反應都沒有？”
“因爲我還要聽你接下來的解釋，以此來決定自己應該做出怎樣的反應。”羅倫直視着對方的渾濁老眼，淡然迴應，“如果這只是你的無心之舉，那麼我會要求你將我救活，如果這是你有意爲之，那麼我便該思索用怎樣的方法來挾持你，將我的生命從這個黑屋子裏拯救出來。”
在羅倫驚疑的目光下，老人一揮手，那頁被羅倫撕下的殘葉便顯現在他手中，他將紙張展示給羅倫：“你瞧，雖然這一頁是魔法的增強法陣，但是反面，就是我留下的神聖奇蹟的痕跡。”
羅倫湊近看了看，發現書頁的反面確實刻畫着一道符文，但卻不是國教聖白光環的標誌圓環，而是他從未見過的不知何種教派的符文。
但是能釋放神聖奇蹟的話，應該也是某種信仰就是了。
“所以，你就用殺死我的方式來保護我麼？”羅倫問道。他想到了“狙擊手擊斃男孩以阻止其自殺”這樣的可笑事情。
“事實上，那道空間衝擊並非針對你，而是被從書中放出的更加污穢恐怖的存在。”老人答道。
“你是說那些黑色的粘液？”羅倫倒確實險些被那些東西給淹死。
老人搖頭：“那不過是祂向外逃脫之時逸散的不祥，祂本身則是虛無不可見的存在。而祂真正的食糧正是你的身體。”
看着聽得迷迷瞪瞪的羅倫，老人眼中滿是欣慰：“幸而，我的神聖奇蹟‘使徒戰慄’尚且有效，成功地將祂給驅逐。當然，這也跟你的強韌精神以及你朋友的幫助脫不開關係。”
“既然是爲了保護我，爲什麼這本破書裏面還有感知魔法？感知給誰？”既然是問，羅倫覺得不如從頭開始，把他想要知道的事情都一股腦問清楚了比較好。他知道“精神殘留”這種東西常常在關鍵時刻就掉鏈子，所以重要的、關鍵的應該留在最開始就問清楚。
“這本書籍由三個人編纂完成，”老人答道，“我的兩位友人，一位以自己的學識填補這本書籍，並留下感知魔法來等候開啓這本書的人；我的另一個朋友，以自己的生命裝飾這本書，使其上的封印與烈陽同樣長壽，永不鬆動。”
接過了老人的話，羅倫說道：“而你，老人家，你用自己的神聖奇蹟填充這本書，讓開啓這本書的人不會被書中的‘封印物’攻擊，以此來保護打開這本書的人，對麼？”
老人點頭並鼓掌：“對，太對了！”
“對個屁！”羅倫又不樂意了，“你的神聖奇蹟哪裏是在保護我？我被打得內臟破碎，口吐鮮血，我已經死啦！！”
———
一陣微風拂過，纖長的綠草搖擺，搔動了海姆·歐貝克的臉頰，於是他從昏迷中清醒過來。
剛一睜眼，他便驚坐而起。
明日高懸，看來自己昏迷得並沒有很久。
這麼想着，他拾起法杖將自己撐起來，向羅倫那邊快步趕去。
“羅倫！”
周圍的黑色潮涌已經沒有了蹤跡，那漆黑的粘液與它衝擊的魔法壁障、羅倫腳下的法陣以及那陣衝擊二人的空間波動一樣，彷彿從沒有存在過似的消失得無影無蹤。
而就在不遠處，羅倫趴在地上，一動不動。
趕到羅倫身邊，海姆·歐貝克伸手去將他給調轉身子，臉朝上，隨即便看見了他滿臉鮮血和眼神渙散的雙眸。
“羅倫！”
糟糕，他快不行了。
魔法增強劑的效果已經過去，海姆·歐貝克卻沒多想，將手中法杖丟掉之後雙手放在了羅倫胸口上。
“浴沐月光。”
斷續唱誦，是指魔法師在無唱誦的情況下先行釋放法術，而後在法術釋放的過程中補充唱誦以增強魔法的效果。這種唱誦方式常常在急救的治癒魔法和防禦—反擊型的魔法中更加常見。
於是在補救的唱誦下，從海姆·歐貝克掌中爆發的強烈光芒將羅倫籠罩。海姆·歐貝克並不擅長治癒魔法，不過以羅倫眼下的情況，只能死馬當活馬醫了。
但是沒什麼效果，因爲修習夜之聖途的他熟悉死亡的氣息，那正是羅倫此時透露出的氣息。
他不想承認，也不敢承認，但是現在的他無疑就是試圖救活一具屍體。
即便如此，也不能停，海姆·歐貝克不想因爲自己的無能而送葬了自己的朋友。羅倫是如此年輕，如此睿智，在這世上又有着如此多的牽掛之人，他不願意羅倫就這麼死在自己眼前。
當他倔強而固執地持續着治療的時候，伴隨微風，一張紙片墜落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