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折金枝 >第54章 第五十四章
    瓢潑的大雨連降整夜,致使揚州段運河及樊良湖水位暴漲。

    翌日,未時二刻,春修夏防嚴重疏忽的堤壩終是決口數處,洪水似山崩地裂順流南泄。

    聽見遠處洪水喧囂奔涌的聲響,龐延洪靠坐在美人榻上,張嘴接過雲錦珊剝好遞來的葡萄,端的是悠閒自在。

    “嘖,好不容易盼到頭了,沒想到,心裏反倒是有些不捨了。”龐延洪用綢帕擦了擦嘴角,如是感慨道。

    聽了他這話,雲錦珊略微扯動紅|脣,冷笑出聲:“呵,你是刺史大人,你當然捨不得了。”

    龐延洪笑得溫厚,“我是揚州刺史,那你不就是刺史府說一不二的雲姨娘嗎?這些年,難道還委屈你了不成?”

    聞言,雲錦珊翹起芊芊尾指,繼續剝她的葡萄,嗤道:“這一天天如履薄冰、膽戰心驚的,也就你稀罕。”

    “反正,不是馬上要結束了麼?”龐延洪憨笑着向她湊近,又想銜走她捏在指尖的葡萄,卻被雲錦珊忽然拿遠。

    她媚眼凝望着他,甜膩的嗓音卻是一本正經:“你就這麼放心我們的計劃?那位鎮國公府的世子爺,可不像是個好相與的啊。”

    龐延洪也有這個疑慮,“但這段時間,他一直都在我們的眼皮子底下,不曾有異動。再說了,就算他真的深藏不露,有點本事,難道還能和上天相抗不成?”

    然,他還真是料錯了。

    探子很快來報:“大人,不好了!主要的通門閘並未沒潰決,本該直泄城內的洪水,大都被排到了裏下區平原!另外,那個高遊縣的縣丞羅鈞,竟然從蘇州那邊借了兩千精兵過來,眼下,正在奮力搶築堤壩!”

    龐延洪這些年的籌備,都是爲了等待如今的天災大潦。

    是以,他步步爲營,小心謹慎,在堤壩這方面做的手腳亦是滴水不漏——他都是在暗中,將築堤所用的材料替換。

    若非仔細查勘對比過近幾年的賬目,或者原本就置身局內的人,根本不可能知道這閘門河堤中存在的致命缺漏。

    按理說,洪水來襲,首先被沖垮的,就該是動過手腳、不堪一擊的通門閘,只要通門閘一倒,整座揚州城都難逃洪流侵襲的命運。

    又怎麼可能,至今屹立抵擋着洪澇?

    難道,是被人提前加固了麼?

    ——再者,一個小小的縣丞羅鈞,又哪兒來的未卜先知的能力,和請動蘇州刺史的能耐,可以從附近的蘇州及時調來兩千精兵抗洪?

    瞬息之間,以往的種種端倪悉數浮現腦海。

    龐延洪記起月前,闖入刺史府的不速之客,以及,蘇州刺史和鎮國公府的關聯——蘇州刺史,曾經是鎮國公的門生。

    想來,那個平日裏瞧著庸碌的縣丞羅鈞,怕也是謝言岐的人。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他呼吸發堵,震驚之下,胸膛劇烈地起伏着,“我還真是小看這個謝言岐了!”

    表面玩世不恭、縱|情聲色,沒想到,暗中竟是掌控了一切。

    他們籌謀了這麼多年的計劃,就這樣敗了一頭。

    不過,也還好,既然是天降的災異,那他們的計劃,就不可能全數落空。

    ***

    儘管氾濫的洪水開壩引流至平原,但樊良湖滿溢,颶風颳起湖嘯,仍是不可避免地將鄰近村舍淹沒成一片汪洋。

    來不及逃離的百姓宛如螻蟻,轉瞬即被洪流吞噬。

    終究是,如何都算不過天意。

    幸而平泉別莊地勢頗高,尚且未被浩劫波及。

    倉促逃難的百姓紛紛奔向別莊,尋求庇護。

    一時間,難民涕泗交頤,悲聲載道。

    然,長安和揚州相距千里,不可能在一|夜之間就能收到消息,派遣官員過來賑濟。

    而揚州這邊,身爲刺史的龐延洪既是罪魁禍首,便註定在此無作爲,選擇冷眼旁觀。

    此般境況之下,謝言岐這個所謂的紈絝子弟,終是無可奈何地忙碌起來。

    他不能堂而皇之地將龐延洪取代,便只有在幕後運籌帷幄,控制住龐延洪以後,就藉着其部下之名,調動揚州府兵收拾災後殘局。

    一連好幾天,來風都被關在先前那幢小屋,見不到他的人影。

    他們之間的對話,也盡數終止於那日,謝言岐的起身離去——

    “難道公子就不想擺脫情蠱所困之苦嗎?”

    聞言,頓步於門前的男人逆着光側首,提了提脣角,忽而冷聲嗤道:“你怎知,是情蠱更苦?”

    話音甫落,他便撩起衣襬邁過門檻,挺拔身形沒於影影綽綽的天光之中。

    他話中之意晦暗難明,來風沉思了許久,逐漸被一個難以置信的念頭佔據了思緒——

    難不成,這人是對公主動了真情?

    若真是如此,他扣着公主不肯放人,那就有些麻煩了。

    思及此,來風單手枕於腦後,躺靠在美人榻上,擡手捂住了眼睛,深深闔眸。

    如果這個辦法行不通,那他就只能,鋌而走險了。

    良久,來風的眼眸隨指縫張開,愣神望着房頂承塵,眸色漸轉沉肅。

    ***

    時間轉眼即逝,到了五日後。

    這時,朝廷派遣揚州的欽差大臣終是姍姍來遲。

    之所以說是姍姍來遲,是因爲在查到賬簿上的端倪之時,謝言岐便暗中着人送信到長安,聯絡親信上書啓奏,陳列揚州刺史龐延洪的數條罪狀,懇請今上未雨綢繆,爲揚州將至的大潦提前準備。

    但不曾見天災,一些朝臣便固執己見,認爲這是多此一舉,甚至千方百計地阻撓。

    兩方在朝廷如是拉鋸些時日,使得賑濟到底沒能準時。

    謝言岐爲他們的行程延宕,數日都忙於災情,未曾閤眼。

    如今終是將重任交託,日夜緊繃在他心裏的那根弦,難免會斷裂得有些突然。

    初沅不過是去吩咐僕從爲他布膳,一回身的功夫,他就坐在桌案旁,手抵眉骨,闔眸睡了過去。

    初沅放緩腳步,小心翼翼走到他跟前,仔細端量着他的面容。

    他似是清減了不少,眼底略微發青,原本風流恣意的眉眼間,也盡是疲色。

    知道他近日忙碌,倒不曾想,他竟是忙成了這個模樣。

    初沅眼睫輕顫,莫名地,鼻尖有些發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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