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最開始,他就誕生於教宗所創造的「新神」內部,並作爲祂不可剔除、不可取代的「殺毒軟件」而存在。
「是的,確實應該如此……既然黃昏誕生於世界末日,那麼不消滅末日、僅消滅黃昏之卵,那又有什麼意義?不過是抽刀斷水罷了….」
羅素突然有些自嘲般的笑了出來。
他伸手到懷中,想要摸索着什麼。但最終還是沒有摸到。
「你想要找什麼?」
翠雀意識到了什麼:「聖人斬首嗎?」
「啊……是的。因爲空艇的安檢,這次沒能
帶上。」
羅素輕聲嗯了一聲,像是在解釋些什麼、又像是在可惜些什麼:「我只是想要看看,我現在的決心究竟如何它比起一把刀,更像是一面能夠看清自己決心的鏡子。」
他之前就已經意識到,自己與教宗的計劃絕不可能共存。但直至今日,羅素才徹底確認這一點。
——鞘昇華成了黃昏之卵,這不只是在逼猴面鷹、同樣也是在逼羅素放棄幻想。
或者說…..
「我終於察覺到了,我們三個的共同點。」
羅素低聲喃喃着,從桌邊離開、走向鞘:「我們都抱持着某種天真啊那種繼承於孩童時的純粹想法。在童年時遭遇的苦痛,留下的執念。在成爲大人之後,在這個世界是那樣的格格不入。
「猴面鷹想要得到一切,因此貪婪到想要吞噬整個世界;我想要連接一切,因此誰也不想得罪、妄圖與所有人成爲朋友、達成和平……而你,則始終想要放棄一切。因爲你還仍舊活在與兩個同伴逃離彼得潘的那一天。」
「危險,別過去….」
壞日下意識的想要抓住羅素的袖口,但翠雀卻預判到了他的動作、提前一步伸手攔住了他的手腕。她嚴肅的對着眉頭緊皺的壞日搖了搖頭,隨後有些擔憂的看向羅素的背影。
而鞘卻對此沒有任何反應。
他沒有微笑、沒有思考、也沒有憤怒。如同傀儡一般,面無表情、毫無感情。
同屬被上傳的思維,無論是「擢升」亦或是「呂卡翁」,他們的感情都明顯比鞘豐富的多。
「你這種空洞虛無的感情,究竟是因爲教宗應他之請、才徹底刪除了自己的人格
「亦或是隱約察覺到了自己的末路後,在真正墮落之前,通過最後的決策來抹除了自己的黃昏意志、否定了自己的主觀危害性?
「將最純粹的否定也隨之否定……真是諷刺。不愧是什麼都做不到的男人,絕對空虛的人生….」
羅素慢悠悠的走着,他的身體隨之融化。
他的聲音驟然變得柔軟而溫柔,愛麗絲的身體顯現於此:「連滅世的魔王都當不成的半吊子啊….」
她的表情複雜,目光溫柔、充滿愛意,卻又無比悲傷。像是被什麼東西傷害過。
又像是至今仍在被他所傷害。
「……我好想你。」
聽到愛麗絲那悲苦的言語,鞘臉上那機械般的神色,終於、第一次有了些微的動容。
那是極微量的動搖——像是溶解於水中的鹽。
能夠隱約嚐到如淚般苦澀的淡淡鹹味,卻看不到一絲半毫的白色結晶。
「我一直都在試圖叫醒那些裝睡的人,讓他們起來面對現實….」
愛麗絲輕聲說着,站在鞘的面前。她看着鞘,如同看着舊日的幻影。
她擡起頭來,帶着單薄如紙、蒼白而溫柔笑容,看向比自己高了不止一頭的丈夫:「但我卻忘記了呢我永遠也叫不醒一個裝醒的人。」
「.…..愛麗絲。」
鞘低聲念着她的名字。他試圖伸出手來,想要觸碰愛麗絲。
可在他面前,愛麗絲卻宛如虛幻的幻象一般。他在半空中抓握了兩下,卻如煙般縹緲。
因爲他並不敢觸碰愛麗絲的身體。
那擡起手來的感情,不過是一時衝動。他連機械生命體的絕對理性都一併否定,眼中的視域正在不斷泛紅報錯。
「——你那機械的身體,還能犯這種低級錯誤?」
愛麗絲嘲諷着,反手捉住了鞘那試圖縮回的右手。
那是如此軟弱無力、白皙鮮嫩的屬於少女的手。她的力量
絕對抵不過鞘的力量可她卻直接握住了鞘的手、讓他無法再向後抽回半寸。她根本無需發力,鞘也無法逃脫她的束縛。
她將鞘那能夠輕易捏碎鋼鐵的手,慢慢放到自己頭上。
這讓翠雀一瞬間有些慌張到握緊拳頭、屏住呼吸,險些將杯子掃到地上;而壞日也下意識的握緊了餐刀,絞殺、劣者與卡瑪爾瑟同時望了過來。
而鞘的身體,卻已經盡數被機械與義體所替換。
那蒙着人皮的機械,已然不再是過去她所認識的那個男人了。
鞘宕機在了原地,眼罩般的昏黃色指示燈正激烈的閃爍着。
他的嘴角微微抽搐了一下,臉上的表情像是出了bug的人體模型一般激烈變化着。最後仿照着初次見到愛麗絲時的表情,露出了有些拘謹、而充滿嚮往的微笑。
扼殺掉劣質的感情之後示以微笑。
如同他昔日背叛那些人時的表情一樣。
愛麗絲與鞘對視着,她那翠綠色的瞳孔深處、也逐漸閃耀起了昏黃色的微光。並與鞘眼中的閃爍逐漸同步。鞘第一時間就意識到了——但愛麗絲原本輕輕按住他手背的手,卻突然握緊。
「——不許逃。」
她的話,她的手,讓鞘的動作再度停滯。
愛麗絲輕聲說道:「如果再轉頭逃走……我就絕對、絕對不會再原諒你了。
「…..笨蛋,半吊子,小丑,裝模作樣的怪人。」
聽到這句話,鞘眼中指示燈驟然熄滅——過了許久,才突然長亮。
——因爲那是連愛麗絲自己,都不會記住的話。
她向來都認爲他是一個堅強而了不起的人。
是她第一次看到鞘、在她還沒有與鞘正式認識的時候,因爲抗拒家裏擅自給自己找到的老師,而說出來的壞話。這也是被鞘隱藏在內心深處,從未給任何人展示過、尤其沒有對愛麗絲所說的話。
爲何、爲何..…
電子腦運算的速度很快。鞘幾乎是立刻就得到了答案。愛麗絲……
——或者說,【羅素】已經看見了。
自己那被數據化處理、儲存於雲端的記憶——
他想要同化自己。
他的「兒子」,想要喫掉自己。
鞘那一瞬間,就明晰了【羅素】的目的,可是……
愛麗絲那翠綠色的瞳孔之中,滿溢着感情與淚。
愛、悲傷、憤怒、懷念、安心、回憶、失望……唯獨沒有憎恨。
那是鞘無法挪開的眼神。他無法第二次放棄同一件事……他連「放棄」這件事本身都無法堅持到底。
「……你就這麼肯定,在吞掉與你同等規模的我之後,還能保持自我嗎?」
鞘動容了。亦或者說,他害怕了——他那本應不知曉畏懼爲何物的機械之心,選擇了退避。
他威脅着、勸說着愛麗絲放棄這危險的舉動:「現在收手還來得及……羅素,再這樣的話,我們說不定會一起死。
「現在立刻收手,我不會攻擊你,我會立刻離開,幫你殺死猴面鷹。我不會再出現在你面前,我絕對不會傷害你我也不會傷害與你交好的人……不,我也可以幫助你。我們從最開始就不是敵人,我是……我是你的父親...」
威脅變成了哀求。
愛麗絲沒有對他進行任何攻擊與鉗制,只有那脆弱的一雙手。
明明他自己只要扭過頭去,就可以結束一切。他只要離開,愛麗絲就追不到他。
可是……
他的程序瘋狂報警,不斷出錯。眼前的世界被不斷閃爍的危險紅色所覆蓋,各種警告彈窗不斷彈出而又被關閉。
「——我不要。」
愛麗絲堅定的聲音響起:「我不是羅素,我是愛麗絲。你到現在,都還是認不出我……
「我已經決定了。我絕對不要……再放你離開了。
「因爲你這大笨蛋,要是離開了我,就什麼都做不到!
「既然你如今只剩一份數據的話——那麼儲存在哪裏,
應該都無所謂的吧?
「那爲什麼、爲什麼你都變成了這樣,還是不願意回家?」
不知爲何,一種絕望與痛苦,攫住了鞘那並不存在的心臟。
他的感情、人格與意志本應被徹底抹除。他是不懂愛爲何物的機器人。
可是,爲何……
……心卻比作爲人的時候,變得更痛了?
在愛麗絲那翠綠色的瞳孔深處,一面旋轉着的鏡子逐漸亮起。
他無法挪開視線。
他不能挪開視線。
他.……
——終於,在那深暗無光的鏡面深處,鞘看到了那個被遺忘的自己。
那個怯懦、孤獨、遍體鱗傷。
因而恐懼着世間一切的少年。
下一刻,在鏡面閃耀到超越極限之時,愛麗絲的外殼驟然扭曲破碎。
彷彿一根虛幻的弦被崩斷,鞘與羅素的意識、同時被無盡的黑暗所吞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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