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明嵐王吩咐的那般,城門上內城軍左羅尉一看到侯安的車馬,便上去耳語,直接將人引向了宮中。阿長親自去迎——是真的“親自”,沒有第二人。
從被內城軍攔下的那一刻,侯安就直覺不對。見了阿長,他邊疾步走着邊壓低聲音問:“陛下怎麼了?”阿長不敢聲張,只是搖搖頭。
侯安於是皺緊了眉頭,腳步更快。
明嵐王的寢宮,是整個王宮侍衛、僕婢最少的地方。說是“最少”倒也不恰當,只是將人都安排在外圍待命罷了。之所以如此,人盡皆知是由於王上少覺難眠,對聲響最是敏感,因此除了近身服侍的大內官阿長外,寢殿之內鮮有他人進出。
自然,這都是藉口,有些人清楚。而侯安就是知情人的其中之一。
阿長領着侯安從側面進殿,儘可能地避開耳目。
剛邁進去,侯安就聞到了一股濃濃的藥味兒。他道藥是明嵐王喝的,也正因如此,才使他深深擔憂起來:以往明桓喝藥,都是在夜深入睡之前;而在此時用藥,只能說明他的身體又差了些。
果然。只見在一片昏黃中,明嵐王半倚在長榻一端,有些喫力地喘息着。侯安急忙上前:“陛下,陛下?”
明桓擡頭,看見是侯安,似是安心許多。他見對方深深憂慮,便勉強幹笑道:“無礙,這藥衝得很,你知曉的。”
侯安自是曉得,可他又不是從未見過明嵐王喝藥的樣子,騙不了他的。可他嘴巴張合兩下,還是選擇閉上,不再追問。
有些事,說出來只能徒增傷心。
“返程路上偶遇遭了匪亂的村莊,臣便停下稍稍幫襯,因而耽誤了一日,臣請罪。”侯安退到明嵐王面前,行了大禮後,仍是謹守本分地述職在先。
“雖說每年冬祭大典之前,都有草寇妄想趁火打劫,可以往無非是擄些牛羊牲畜,頂多也就是些許錢財……”侯安頓了頓,神色凝重,“但我聽路上的百姓講,近來的匪亂非同尋常,不僅搶掠,還傷了不少人的性命,甚至不僅在關外,就連關內幾城也多有混入匪徒發動□□之事。”
一聽這話,明嵐王也聚緊了眉心。
一個月前,侯安以“出關撫問”的名義被派出去,就是因爲明嵐王隱隱感到哪裏不對。
“泊朗。”
明桓叫起了侯安的小字。除了已經過世的父母以及結髮妻子,如今侯安已經幾乎聽不見有誰這麼叫他了。他擡眼,剛好對上明嵐王的目光。不,此時眼前人並不是沛淩大地的君王,只是他從小到大的摯友。
明桓剛一開口又想咳嗽,頓了頓,勉強才壓下去。阿長從旁給他遞茶,他擺擺手,繼續道:“我總覺得宗室那頭將有異動。這一年來,他們太安靜了。”
侯安瞬間會意:“您的意思是,包括匪亂也跟宗室相關?”
明桓一邊調整氣息一邊點頭:“雖還沒有明證,但慢慢會有頭緒的。”
“另外,以後一年內你都不可再踏出閬都半步。”明嵐王突然交代。
侯安心中“咯噔”一下,看向座上:“陛下……”
明桓卻朝他擺手,竟露出笑容。但並不悲涼,比起臉上痛苦的表情反而輕鬆許多。他笑道:“我的時日不多,這你我早就相知,又何須多生哀情。今年入冬以來,我便明顯感到較之去年又難過許多,你才走了不過月餘,我卻非得多添一頓藥不可了。”
他靜靜說着:“時候到了,到了。”
收在長袖裏的雙拳緊了松、鬆了緊,最終侯安還是將百千情緒化作一口長氣,緩緩吐出。
“我將四城的孩子們弄入京了。”明桓說起了少君入京的事。侯安聽全了前後,知曉明嵐王這一步棋也是無奈之舉——按他們原本的計劃,四城少君本不該這麼早過來。縱使他們早有準備,但將行之事重大,容不得半點差錯。
“陛下……”侯安猶豫再三,還是開口又一次確認,“您真的想……”
明桓氣息依然不穩,卻仍堅定地朝他擺手,示意他無需贅言。“明氏犯的錯……已由天下來背。再壞的結果?”他虛弱自嘲,“對我來說,我活着的每一天,沛陵都在面臨更壞的結果。”
二人之間無需再多言。侯安退後一步拱手:“臣,自會妥帖安排。”
就在闢府酒的第二天,阿長帶着諸多珍品登門赫連少君府。顯然前一天回宮後,明玉漱真的去跟明嵐王要東西了。赫連央看着眼前的所有,招招手讓人收走了。
這不是赫連央第一次見他——兩年前,明嵐王北巡時也帶着他。兩年過去了,他的樣子卻沒多少變化,看上去仍是溫和。赫連央向後推手:“大內官請。”
這麼一會兒的工夫,霍清儀卻早在正堂擺好了清茶。阿長邁進去看見了她,謙恭地行了一個後生禮:“阿長見過霍嗯娘。”霍清儀自然當得這一禮,但家君在旁,她不想擡高自己,於是只回了一個簡單的宮禮:“見過大內官。”
落座後,阿長含笑說道:“昨日回宮之後,公主殿下便央求到了陛下面前,想來朝君府上那一聚,與您是極爲投緣的。不過——”他稍頓,又說道,“即便公主殿下不提,陛下也爲諸位少君準備了各樣珍物,日後都要陸續送來呢。”
他這話說的,明明白白是爲明嵐王解釋。
赫連央不語,心想珍物再多,不如讓宮裏那位早日見她。
“此外,殿下惦念少君此時孤身在京,因而特意囑咐朝君殿下定要盡地主之誼,萬不可冷落了您。”
果真如此——昨日那不當不正的闢府酒就說得通了。
阿長又繼續說了好些宮裏讓他傳來的話,有王后的,有晚君與公主的,無非是讓她在閬都住得隨意自在云云。赫連央對這些並不在意,頗爲晃神之間,外面突然傳來一聲響亮清透的啼鳴。
是尾尾鳥。
赫連央眼睛一亮,放下茶杯馬上走了出去;水格也聽出來了,緊隨其後。阿長不明所以,自然也跟了出去。
待他們走到院子裏,暗褐色的大鳥纔在天空中顯現。赫連央難得露出笑容,從腰間口袋裏抓出一把麻稻放在手心,靜靜等待尾尾鳥降落。果然,空中的大鳥飛到赫連府上空就不往前去了,僅僅盤桓了兩圈,便扎進院子,最後穩穩落在赫連央肩頭。
家君突然跑進院子,吸引了許多家僕的注意力。只見那隻面相略兇的大鳥在自家少君肩膀上卻意外溫馴,鋒利的爪子鬆鬆地抓着,彷彿也怕傷害了爪下單薄的肩膀;它探頭去啄少君手心裏的麻稻,發出不算好聽的咕嚕聲,心滿意足時,甚至還抖抖羽毛,拿頭去蹭主人的臉。
餵了七成飽後,水格把手臂搭過去,讓尾尾鳥跳了上來。赫連央則在這時解下它腳上的信軸,展開一看。
上面寫着:路遇匪亂,不日將至。
看樣子,季長營應該是在路上順手解決了些麻煩,要延遲幾天抵京了。赫連央收起紙條,轉身遞給阿長:“煩勞大內官向陛下傳話。”
阿長笑笑:“是。”
——這一遲,便推到了臘月廿二這天。
內城軍把季長營已至十里外的消息先傳到了宮中,明嵐王轉身便讓人告訴了明清樊,而明清樊又通知了赫連央。
“這幾天姐姐你閉府不出,那位朝君殿下也再無動作,本以爲他將我們暫且晾着呢……”水格跟在赫連央身後,也步履匆匆,“看來還是‘想’着我們吶。”
赫連央上了馬車,坐穩:“他是沛陵朝君,今後便是沛陵守主。我們幾人身份貴重,如今乍然入京,他自是要親自過手探清深淺方可安心。”她撩開車簾向外瞧看,“他要安心,我送他安心便是。”
赫連府的馬車停穩在城門口時,季氏家族標誌性的黑銀甲已經在不遠處隱約可見,而明清樊的車駕也早已到了。他沒有下車,只是隔着車窗遙遙跟赫連央點了點頭,笑得依舊可親。
比起他們之間的淡淡,城門口聚着的百姓倒是熱鬧不少。衆人想一睹少君們的風采,也想看看許久未見的朝君,於是人越聚越多,越多就越擠。左羅尉擔心出事,便吩咐屬下分散開來、向後驅退圍觀的百姓。
有個七八歲的娃娃正夾在大人中間看得起勁兒,旁邊人突如其來的後退將他絆倒。眼看要被前面的人踩過來了,小孩兒起也起不來,嚇得大哭着閉上眼睛。
但預想的踩踏並未出現。哭花臉的娃娃非但沒有感到疼,反而覺得有人將他一下子提了起來,雙手卡着他的咯吱窩把他舉高。
“停!有小孩兒!”
因有君殿在場,百姓們本就不敢大聲喧譁,因此這聲大喝一出,四周的人們便聽得清清楚楚,馬上僵在原地。
左羅尉老遠外都聽得真切——不單由於周圍安靜,更因那聲音着實響如洪鐘。像是將深山之中的禪院搬到了鬧市,帶着喧囂都一併入定。
他看過去。
嘿,還真是和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