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厲馬承羽檄 >第15章 冬祭大典(十五)
    送走荊沐暄,覃江又折了回來:“殿下。”

    “嗯。”明清樊看着桌上的水漬,鬆鬆應着。

    “外面飄雪了,我叫人給您添炭。”

    明清樊這才終於有了點反應。他朝屋外看去,果然看到漆黑夜色中的片片飛白。他愣了愣,無語失笑,喃喃道:“竟真的下雪了……”

    下雪了。這是閬都今年的初雪,也是沛陵今年的初雪。本以爲不會很大,卻沒想到下了一整夜,清早起來時,地上已鋪了一寸厚。大街小巷都洋溢着幸福,許多人朝着素巴山的方向虔誠叩拜;更有人不停唸叨:果然召回朝君殿下跟四城少君殿下是神明指引,冬祭大典尚未開始,這不就提前應驗了麼。

    天色有放晴的模樣。赫連央早起後沒出門,而是在自己房中坐在窗口凝視外面。

    居然連老天都在幫她。

    霍清儀從外面進來。她剛在府上前前後後走了一遭,吩咐人將家君必經之路上的雪都掃盡,這才轉道去後廚,叫人端了早點跟過來。

    “少君是胃口不好?”霍清儀關切問道。

    “不,只是今年還沒見過雪,不小心看久了。”赫連央搖搖頭,淡淡道,“也沒見過這麼厚的雪。”

    霍清儀微笑,解釋着:“這還不算厚,往年這時候該有一場暴雪纔是的。”說到這兒想起了少君入城祈雪的事兒,表情更是欣然,“少君們果真是福澤厚重,纔剛齊聚京城,便讓天降福澤。”

    天降福澤嗎……赫連央沒有應和,移步飯桌旁。一搭眼,正好看見了前陣子那個被留下來的小丫頭,好像叫“醒春”的。

    醒春見少君在看自己,連忙伏身問安:“少君安好。”

    “阿嫂們說醒春很勤快,手腳也利落,只是對煮飯燒菜全然不懂,便叫她跑跑腿。”霍清儀見狀笑笑,從旁說道。像在證明這話似地,小姑娘擺上碗碟的手格外穩。

    赫連央視線落到醒春的手上。這雙手滿是被凍裂的口子跟瘡痕,但手指纖細,手掌偏窄。若是生在一個好人家,她興許也是千嬌萬寵的小姐。

    每每看見醒春,最動容的莫過水格。看着這個與自己差不多大的姑娘,水格總會想到自己若是遇不見姐姐,連命怕是都沒了。她看了看對方身上不貼合的灰襖,轉身跑回自己的寢房,將自己的衣服拿來了兩套,塞進醒春懷裏。

    “百闡城不似京中這般寒冷,我也沒什麼厚衣裳……”她覺着不好意思,“不過幸好你只在府裏走動,想必也凍不着。”

    府上除了水格,確實也沒旁人的衣服適合醒春。雖說每年這時候都要給全府上下定做幾套衣裳,但留下醒春是意外,這段時間又忙,實在抽不出空給她另做。

    小丫頭不知所措,難以決斷該不該接,只好轉頭看向霍清儀。

    霍清儀見赫連央沒有說話,便替醒春做了主:“那便謝謝水格姑娘了。”然後示意醒春收下。

    “謝、謝過水格小姐……”

    她聲音怯怯的,微顫着,想必流離這麼久,過得很是不易。像她一樣的孩子赫連央不知見過多少,但總能引得她憐惜。“手凍傷了就別沾水,擦擦這個,過幾天就能好了。”赫連央從懷裏掏出一個小小白瓷罐放在桌上——這是她隨身帶着的藥膏,幫助癒合傷口的。

    少君給的東西不能不要。醒春受寵若驚,還是得了霍清儀的准許後才湊上前,將桌上的小白瓷罐收進手心,眼看就要跪下謝恩,被水格急忙撈起。

    “別跪,姐姐不喜這個。”

    醒春立即又站得筆直,生怕惹了家君不快。

    霍清儀笑着打發了她:“行了,你先回去吧。”

    “是。”醒春得了天恩般,偷偷看了一眼家君,將衣服跟藥罐都抓緊,難得雀躍地應着退出去了。

    赫連央胃口不大,僅是喝了一點粥,就把碗筷撂下了。霍清儀沒有多勸,叫人進來收拾,然後問:“少君今日可要出去轉轉?”

    赫連央心想不如去隔壁兩府走動走動,但話還未出口,便聽見外面一陣騷亂。亂糟糟的驚呼聲中,突然傳出一個熟悉的聲音。

    “央姐!救我!”

    赫連央一愣,以爲自己耳朵出了毛病。不爲別的,只因這明明是季長護的聲音——而那小子此刻本該在遙遠的邊境漢狹城。

    但很明顯,赫連央絕沒有幻聽。她應着呼喊快步來到院子時,擡頭便見到季長護一身侍衛打扮、在眼前的屋頂上跑來跳去;而季長營也一躍追了上來,邊追邊喊:“季長護,你給我站住!”

    這是怎麼回事?赫連央又是莫名又是驚喜。就在這時,另有兩人竄上了屋頂,腳尖輕點瓦片,穩穩落在那兩兄弟之間,各自制住一人。

    “大清早的,不必如此好動吧。”覺心一雙狐狸眼已經眯了起來,只是手上的力道卻沒嘴上說的那麼溫和,“屋頂可不是教訓兄弟的好地方,下去再說如何?”

    季長營這時才總算稍稍冷靜下來,看看院子裏站着的不明所以的赫連府衆人,又看看躲在覺境身後的季長護,最終他咬着牙說:“你給我下來!”

    初雪的第一天早上,赫連府上下便白看了個熱鬧。其實不止赫連府的人,看這架勢也不難想出,方纔季府中定然也已“熱鬧”過了。

    上房揭瓦的事季長護從小做的多了,動作自然比哥哥要敏捷。因此他先一步跳下來,然後迅速找了另一個靠山——赫連央。

    霍清儀大半輩子都在宮裏,哪裏見過這樣上躥下跳、大吵大鬧的世家公子。更別說季長護身型高大,卻拿自家少君這麼副小身板當盾牌……那樣子要多滑稽有多滑稽。

    “見過諸位少君,見過季二公子。”霍清儀畢竟是老練的,行了見君禮,“天寒地凍,諸位請到偏廳稍坐,我這就叫人送熱茶來。”說完,便給聚集的侍僕們使了眼色,遣散了衆人後自己也退了出去。

    “走吧。”赫連央夾在季家兄弟之間哭笑不得,身後的季長護自然也緊緊抓着她肩膀,亦步亦趨地跟着。

    人已經坐進了偏廳,熱茶也端了上來,赫連央跟覺心覺境纔算聽明白了怎麼回事。

    季長營從漢狹城出發的前兩天,季長護就油油賴賴地想要跟着一道進京。

    “都說京城人的心思可深了,我去可以保護大哥啊!”少年說得振振有詞。當然,換來的只能是大哥的抿嘴一笑。季長營正收拾行囊,頭都沒擡,敷衍回道:“行行行,季二公子最厲害,那你更得留守漢狹城輔佐父親了不是?”

    又是哄小孩兒的話。十四歲的季二公子不想再被小瞧,誓要有所作爲給衆人看看!於是……

    “所以……你就扮作侍衛混進隊伍裏,一路跟了來?”赫連央頗爲驚訝。季長護偷偷衝她眨眨眼,滿眼都是少年的狡黠。從旁看到他這小表情,季長營更加生氣。

    出城上路那日清晨,他沒看見季長護來送他,以爲弟弟只是鬧了脾氣,便沒在意。直到他在閬都的府中都睡了一夜,今早在院子裏整練手下時才發現這個鬼鬼祟祟想要躲掉的小鬼頭。現在冷靜下來想想,途中他們還剿了一波匪,若當時長護真有個好歹……季長營連徵兵都不收不足十五歲的孩子,更別說讓自己弟弟犯險,簡直能要了他半條命!

    眼看大哥臉色越來越差,季長護真怕就這麼灰溜溜地被送回去。於是他偷偷拽了拽赫連央的衣角,小聲求她:“央姐……”

    閬都之內波譎雲詭,確實不是多好的地方。但赫連央想到之前聽說過的匪亂,若這時硬要派人將季長護送走,難免讓人憂心;更重要的是,今早的嘈雜不消多時定會傳出去,一旦進了明嵐王的耳朵,季長護人在京中卻不面見王上,無論如何都是不敬。

    更何況,還有一個多疑的明清樊。

    “冬祭大典前後,匪亂難測,你原本也沒帶多少人前來,若再分一部分護送長護回家,屆時侍衛還要爲你再折騰回來,何必呢。”赫連央隱去了一部分憂慮,淡淡勸道,“更何況季將軍跟長公主殿下本應早就察覺,之所以至今都未來信,想必也覺得長護跟在你身邊他們是放心的。”

    幾人幾乎從小一起長大,對彼此的心性都瞭然於心。季長營爲人端正,對父母恭順、對兄弟友愛,且甚是體恤部下。赫連央這番話說得如此周全,無論從哪方面考量,他都是不能再將季長護匆匆送離閬都城就是了。

    覺心與覺境還有水格深知赫連央話術奧祕,從旁搖搖頭,抿了口茶,但笑不語。

    “既然如此——”季長營雖然仍緊鎖眉頭,但語氣聽來卻早已讓步,故作嚴肅地警告季長護,“你暫且留在我身邊,可若有胡鬧之舉,便立即回家,沒得商量!”

    季長護得了準話,高興得在哥哥姐姐們面前又蹦又跳,撒起歡來。季長營也板不住冷臉,破了功,跟着笑了起來。

    幾人這才和和氣氣地坐下來說了許多話。別看季長護人不大,五官尚未長開,倒更顯粉雕玉琢似地,走到哪兒都惹人喜歡。因此他雖纔到閬都城一日,卻趁他們幾人入宮參宴的空檔,走遍了全府上下;無論是後廚的阿嫂,還是守門的小哥兒,都讓他認了個臉熟。

    於是,當他從大哥常隨那裏聽說,朝君殿下在宮宴上親口拒絕了跟荊家小姐的婚姻後,便使出了自己的本事,從府里人們那兒聽說了些舊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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