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厲馬承羽檄 >第63章 冬祭大典(六十三)
    突如其來的誇讚,讓赫連央呆愣。右眼的猩紅逐漸褪去,現出清晰的瞳仁,裏面映出明清樊難得柔和的樣子。

    明清樊大約以爲沒人對她說過這些話,所以覺得這些話尤其珍貴。可事實並非如此。這時赫連央才明白,其實明清樊才需要一句肯定,一句安慰。

    “冷漠高傲是真,尖酸刻薄是真。可心繫百姓也是真、體貼下士還是真的。”赫連央搖搖頭,“殿下分光了自己的糧食,救活了受災的邊地小鎮中瀕臨餓死的孩子們,彼時情景,我終身不忘。”

    許是虛弱令人頭腦混沌,赫連央還沒發現自己究竟說漏了什麼。於是這次,輪到明清樊僵住了表情。

    這就是爲何赫連央從一開始就知道自己性格多疑無常,而她的身上又有自己曾用過的匕首的原因——原來他們真的見過。

    可他沒有聲張,沒有繼續追問下去。現在不是糾結這個的時候。

    明清樊看着赫連央,調整了下表情,依舊柔和。他輕笑:“赫連少君再次救了我,我又欠回去了。”赫連央以爲他在調笑,便也低笑,正欲開口,卻又聽他繼續道:“那我不如告知少君一個祕密。”

    “祕密?”赫連央不明所以,還以爲他在逗趣。

    “對。”明清樊盯着她的眼睛,“刺殺你兄長的人並不在閬都,一切皆是王上爲了將你誆騙進來的謊言。謀害赫連止的毒藥在奇樂坊被發現,想必也是最好的佐證。”於是那難得明亮起來的面龐逐漸在他的眼中消失。眼見她慢慢收斂笑容,眼見她眼中布上驚詫。明清樊起身。

    “王上意欲何爲我尚且不知,但我冒着可能破壞他全盤計劃的風險告訴你這些,是想給你個機會。”明清樊背過身去,“你若想走,今晚就能走,我叫千穴帶上朝君令於亥時在城門口等你。”

    說完,他便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赫連央聽着那腳步聲徹底消失,方纔攢的一些力氣又消耗殆盡。她癱靠在牀上,緊緊閉上雙眼,虛軟的雙手握拳,卻只能抑制不住地顫抖。

    她早就該有所察覺,本不應蠢笨至此。

    閬都。呵,閬都。

    明清樊回到自己府上,坐在自己的屋子裏,焦躁地搓着手指。看來說完那些話,並沒表現出的那般輕鬆泰然。

    若是將時間的沙漏倒回幾個時辰前,明清樊就是在這裏想到了一個主意,然後叫來了孟千穴。他不想繼續被明嵐王蒙騙,所以必須主動破局。破局的關鍵在赫連央身上,那便不如把這人握在自己手裏。

    於是明清樊就想先讓赫連央主動離京,然後再叫孟千穴將人挾持,想必百刃騎兵也不敢輕舉妄動。待到明日桃會上,衆人不見赫連央,最先慌亂的必是王上。只要他露出馬腳,明清樊便有自信從他那“計劃”中窺得一二。如果真的事關重大,孟千穴自然會將赫連央帶回。

    “如果她不走呢?”孟千穴突然這樣問。

    不走?明清樊沉默一陣。他走到窗前,失神地看着窗外。

    那就是她自己的選擇了。或生或死,或安然或坎坷,就不再有後悔的退路。

    ——孟千穴晚上真的就沒等到赫連央。而明清樊在第二日的桃會上,看到了那個人。

    赫連央出現的時候,衆人皆一驚。不爲別的,只爲他們終於看見了赫連少君一直戴着的眼罩下面,究竟是怎的一副模樣。可誰都沒料到竟是異瞳,還是那樣駭人的猩紅色。尤其她的禮服是素銀白爲主,襯得眼睛更突出。

    明清樊看着赫連央。昨日得到虛弱跟短暫的鮮活統統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相較先前更寡淡的神情。她偶然一轉頭,視線與明清樊在空中相交;但也僅是看了一眼,她便淡淡轉過頭去。

    沒有走,但是態度冰冷……這是生氣了?明清樊舔舔嘴脣,眯起眼睛。

    桃會不比兩日後的大婚,來參宴的除了皇族、宗親,就是掌營們跟各自親眷。明嵐王跟王后、晚君與蓓房君,自然是最後到場。萬流燭一眼便看到赫連央,正欲開口打招呼,不想對方也剛好轉過頭來,紅色的右眼嚇了她一跳。

    明桓與賀瓦蘭同樣愣住,不禁駐足。然而赫連央彷彿沒看見他們異樣的眼神般,很是坦然地朝四人行禮:“拜見王上、王后,拜見晚君、蓓房君。”接着她擡起頭,就拿這雙眼睛,定定地看着他們。

    不知爲何,被她這般看着,竟生出一絲心虛。賀瓦蘭垂眸,笑着回禮,然後不動聲色地捏了捏丈夫的手臂,催他快走。

    宗室這邊總算全都到齊了。明斐薔看着赫連央的眼睛,從詫異到嫌惡,並沒花多長時間。在場之人大多知道赫連央被送去百闡城的大概經歷,因此在明斐薔與諸如承怡宗君這家人看來,她之所以變成這副鬼樣子,定是做了“藥人”所致,應是十分晦氣的。

    可採昕宗君、跟荊廷兩家人卻並未如此。他們皆遠遠地驚訝過後,走到赫連央身邊見禮時神色如常,彷彿今日看到的她跟往日並無區別。赫連央默默記上,心知這種人無論忠奸,總歸都頂頂聰慧。

    最小心翼翼的莫過和悅宗君夫婦。昨天兒子說是去了宗主府上,但遲遲未歸,差人去問,宗主那邊卻說並未見過清逸;兩口子心下大亂,正要派人出去尋,沒想到兒子卻自己回來了。問他去哪了,他只說出去玩了,忘了時間,甚至甘願被罰……明琰發現他比起早上出門時灰頭土臉許多,再加上回話時眼神閃爍,便猜他是不是又在半路得罪了誰,被人教訓了。

    而這閬都城內誰膽敢收拾宗室裏最受寵的清逸公子?必然只有那麼幾位。而其中大多人不願與明清逸計較,剩下的只有朝君殿下跟赫連少君了。

    他猜的沒錯。

    昨天,宗室小公子被五花大綁地關在朝君府上,自然不可能乖乖就範。他大喊大嚷了一段時間,休息休息後便又開始。覃江就站在一旁笑着任他叫罵,見人累了還會喂茶喂點心。直到午後明清樊說要見明清逸,小公子反倒慫了,顫顫巍巍地被帶了過去。

    明清樊叫人解開明清逸,然後坐在他對面。小公子見他老盯着自己,心虛得不得了,只有嘴上還在逞能:“我告訴你明清樊!別以爲自己是朝君就能爲所欲爲,我可、可是宗室公子!我父親是和悅宗君!”嗓門不小,氣勢倒越來越弱。

    本以爲明清樊肯定要先陰陽怪氣他一兩句,沒想到這人今日的耐心卻意外很足。明清逸吊着呼吸,張着小耳朵,只聽明清樊幽幽開口——

    “清逸公子若是裝作今日沒去過奇樂坊,更是沒聽、沒見過任何不應該的,這就能回府。”

    這般容易?明清逸差點兒激動得叫了。然而他還要裝模作樣一番,撇嘴冷嗤:“切,我不應你又如何?你還能殺了我不成!”

    明清樊沒被他激怒,只是淡笑看着他,隻字不言。小公子瞬間被嚇毛:以他的瘋勁兒,還真說不定……於是便不敢再拿喬,“蹭”地從椅子上站起來,故作淡定地扯扯自己的衣服,皺着小臉:“煩死了!快點把我的人放了,本公子要回府!”

    還不算蠢。明清樊哼笑,給覃江使了個眼色,便將人全都放出朝君府去了。

    舉辦這麼一場桃會的意義,主要是爲晚君跟蓓房君集福。赫連央身爲點芯人,眼下倒做起了神祇官一樣的事。她按範知的引導,一步步完成集福,最後走到明清重跟萬流燭面前,給二人掛上福包:“願兩位相攜白首,添喜添歡。”

    這對夫妻從來都是真誠的,看着赫連央的眼睛,感激地點點頭:“拜謝少君。”

    儀式結束後,大家便也隨意地聊了起來。果然,明斐薔便在這時挑起了話題。

    “王上跟王后今年怕是要忙暈了,晚君跟蓓房君大婚之後,朝君的婚事也該提上日程了。”

    此話一出,衆人皆動作一頓,各懷心思地沉默着。宗室都知道宗主的心思,定然想仗着身份給明清樊配一個“自己人”,正是那梁二小姐;荊家當然也清楚,但心中不滿偏多——宗主這般急着給朝君找下家,顯然不把他們荊家女兒的難堪放在心上。

    而明清樊與赫連央,自然在想他們鋪墊多日的計劃。

    賀瓦蘭有些爲難地看向兒子。她確實不屬意梁見荷,但宗主若要插手她也毫無辦法。再看看丈夫……嗯?賀瓦蘭疑惑,爲何明嵐王看上去彷彿絲毫不擔心?前陣子跟他提到這件事時,他分明還……

    明斐薔並不把衆人各異的神色放在眼裏,慢慢划向正題:“王上與王后光是爲晚君和蓓房君的婚事,想必已足夠勞神費心,偌大個閬都城,難道還找不出能爲二位分憂的人來麼?如若陛下與王后不棄,老……”

    她的“老身願爲朝君的婚事操持一二”尚未吐出,明嵐王下手的範知卻在這時開腔——

    “宗主殿下說得極是。下臣不才,卻也爲陛下跟王后稍稍思慮過。”範知笑得討好,拱手作揖,“赫連少君來做朝君殿下的聘司,恰是剛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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