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厲馬承羽檄 >第107章 赤阜新城(三十六)
    孟敞不知道什麼好酒值得大老遠帶來這裏,其實徐楨也不知道。

    徐聞提過酒罈,揭掉封口的油紙,然後倒入了面前的兩個酒碗之中。直到酒碗滿溢,他纔將其中一個酒碗推到兒子面前:“現在想來,自你長大之後,我們父子二人也無甚機會暢飲。如今爲父所剩時辰不多,來,阿楨,與父親喝個痛快!”

    言及此處,悲慼之色又重回徐楨眼中。他端起酒碗,敬徐聞:“父親,孩兒不孝,未能將您拖出這冤屈!孩子不孝!”說着便仰起頭,一飲而盡。

    徐聞微微笑看兒子喝空酒碗,眼神突然晃了一下,喉頭滾動之後也舉起酒碗幹掉。

    徐楨還在流淚,言語之中恨不得替父親死去,似乎也不顧自己的身份了,對閬都各派宗室世家官宦之間的拉扯顯現憤怒之情,直說是他們害死了父親。

    徐聞默默聽着兒子的控訴,即便徐楨的一些話已經有些“出格”,他也全然沒有呵止之意。直到兒子發泄完,院子中重新安靜下來,他才一邊添酒一邊幽幽道:“我兒我爲不平,爲父深感安慰。但我乃沛陵中人,自是要全爲陛下、爲晚君考量,豈能心生怨懟。況且——”他頓了頓,苦笑,“歸根結底,害我之人是那潛伏在芒城之中的叛徒,我兒該尋他報仇纔是。”

    語畢,徐楨便瞬時僵住,原本要去接過酒罈的的手也停在半空。徐聞稍稍擡眸,看進眼裏。

    “父親說的是。”徐楨很快恢復如常,繼續拿過酒罈爲自己添酒,彷彿意識到了方纔的失言,轉而說道,“加害父親之人,我定會千里追尋,哪怕眼下尚未獲得一絲頭緒,孩兒也會永世探查到底!”

    這番話慷慨激昂,決心滿滿。但聽在一牆之隔的孟敞耳裏卻極其古怪,大約他從未見過親生父親生死關頭,兒子還能如此“冷靜”地抽離悲憤,與父親做着他死後的保證。

    徐聞只是輕笑:“傻孩子,你又怎能確定叛徒已經逃了出去?這些日子來我左思右想,還是覺得我既只選在芒城至少三年以上的人編進護送糧草的隊伍,那能在其中動手腳的機會實在太少,極大可能將他們投入芒城的人定然也是個老人兒,否則那些本就年紀不大的阿勒境人,要如何在芒城這密不透風的地方周旋呢?”

    他給徐楨夾菜,又問:“你說是不是啊。”

    此時徐楨的面色已經暗了下來,只好假意虛笑:“是、是,父親所言極是。”

    徐聞卻不理會,徑自又說起來。

    “我最近想了想,那跑掉的幾個叛徒在入我的隊伍之前,都曾停留何處。”他當真思索起來,“除了一個原本就在我身邊整天跟我翻地種糧之外,有兩個曾在左軍當過馬僮,有一個曾在右軍副統領身邊跟隨,還有一個……”徐聞頓了頓,終於擡頭對上兒子的眼睛,“曾伴阿止左右,只是很短暫,我已經忘了。”

    徐楨看着父親,徹底不再言語。

    徐聞不顧兒子的眼色正逐漸變深,失笑道:“我又如何想起了呢?因爲阿止遇刺那日,跟在他身邊的另兩個近衛全部殞命,只有那個人,身負重傷卻活了下來。正是他將當時的經過說與我們知曉,也是他指認現場多出來的那具屍體說是刺客。只是後來他不知養傷養到何處去了,便無人再去在意他。”

    “父親好記性,兒子倒快忘了這碼事。”徐楨別看臉,伸手又去添酒。

    “倒也不是記性好。”徐聞搖頭失笑,“只是我之將死,便多了大把時間虛度,自然就回憶起了許多往昔。”他又飲了一大口酒,“想到爲父其實很對不住你,自幼對你關懷不夠,就連你母親去世之時、我都未能及時趕回,叫你一人擔下了許多。”

    提到母親,徐楨似乎動容,眼神裏的虛假一掃而空,握了握拳頭保持平靜道:“父親這是哪裏話,當時您有軍務在身,如何百里返還。”頓了頓又加了一句,“孩兒懂的。”

    徐聞看着兒子,不知在想何事,突然輕笑:“我兒不懂。”笑容裏摻雜着淒涼,徐聞搖頭,“若你背叛芒城的緣由只在於此,爲父哪怕愧對皇天后土,也敢略略心安。”

    此話一出,一牆之隔的孟敞心下一驚。他想過徐聞或許決心包庇獨子,也想過徐聞或許並不知情——就是沒想過他會當場與徐楨說開捅破。怎麼,他連面對朝君殿下都不肯鬆口,難不成就是爲了給兒子白白滅口?

    徐楨更是一驚。徐聞的話裏行間已經逐漸顯露謎底,然而徐楨也未想過徐聞竟當場與他對質。他的第一反應是環顧四周,發現原本看守徐聞的侍衛確實都已退出小院,這才稍稍放心。

    “父親怕是臨刑犯了暈症,真是說了好糊塗的話。”徐楨此時也乾脆撕掉假面冷笑,說着將手伸進裏襟——那裏有一把不爲人知、自然也沒被侍衛收走的匕首,“父親若願慎言,待會兒飲毒酒上路,總算走得體面。”

    徐聞看着眼前的獨子,無聲苦笑。他想了這麼些日子,也仍不知到底從哪個節點開始才叫徐楨走到了這一步。

    見他莫名發笑,徐楨豎起眉頭,正欲再威脅,卻聽父親冷聲說道——

    “不必一會兒,毒酒已經飲過了。”

    短短兩句話,卻讓牆內外的人都心涼半截。徐楨不可置信地盯着面前幾乎被喝空的酒罈,還不等追問便感到一陣麻痹從心口傳到腳尖,再由腳尖傳到髮梢。“你!”徐楨一時激動,又覺一股鏽腥涌上喉嚨——

    “噗!”地一大口鮮血噴吐到地上。

    孟敞察覺不妙,立馬翻牆過院,眼見徐楨已經無法站穩,失力跪在地上大口吐血。而徐聞則已伏倒在石桌上,打翻了餐盤酒碗,強撐着一口氣盯着獨子:“我兒……不足……不足成事,與爲……父走……走吧……”

    孟敞大驚,立即出聲高喊:“來人!快來人!”

    明清樊聽見孟敞來報“徐聞徐楨父子服毒自盡”時,還以爲是自己失了神,聽岔了音。他從未料到會有這般展開,邊走邊聽方纔的來龍去脈,只越聽越糊塗。

    “徐聞早就知曉了徐楨的所做作爲,包括遠到刺殺赫連止,卻……卻一直都未揭發?然而方纔又親自下毒,想將徐楨也一併帶走?”明清樊覺得簡直不可理喻,“這都是怎麼想的!”

    孟敞自然也不明所以。若徐聞真有大義滅親的決心,早在兩年前赫連止出事後就該行動;若當真心存歉疚執意溺愛到底,又何必忙活今日一出?不懂。

    隨明清樊來此的朝君府府醫還在竭力搶救這父子二人,但卻束手無策。並非他們浪得虛名,只因下毒的手段實乃旁門左道,閬都裏本就管制森嚴、過活的又都是體面門戶,他們這些京城名醫又哪有機會研究呢。


章節報錯(免登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