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厲馬承羽檄 >第170章 乘風踏浪(三十)
    朝君殿下不僅在赫連府上梳洗,還在赫連府上用了早膳。一切太過自然,故而當他明晃晃地從赫連府的正門走出去的時候,一路上僕從們驚異的目光反而顯得不太正常。

    在到底是深究朝君殿下爲何會大清早從赫連府出去、還是承認自己疏忽沒能看到殿下從大門進來之間,赫連府的人還是很有眼色地選擇了後者,只當自己一時眼盲、沒能注意到朝君清晨登門——故而殿下與家君商量完要事後再離開,也自不必大驚小怪。

    下面的人如此伶俐,還要多虧霍府執的訓導有方。但霍清儀心中的疑惑還是得問,於是湊到家君面前遲疑開口:“這……朝君殿下來找您,不知所爲何事……”

    赫連央看了霍清儀一眼,放下茶杯,卻並無隱瞞之意,垂眸坦白道:“明玉繁的事,以及我的打算……他都已知曉。”

    霍清儀有些許喫驚。她回想着二人昨夜睡在同一張榻上,今早一同用早膳時也並未板着臉,着實不像大吵過一架的模樣……於是她又小心詢問:“那……朝君殿下的意思是?”

    他的意思?赫連央回想昨夜的種種。

    昨夜,赫連央抵着明清樊的肩膀流過一陣不甘、怨憤的眼淚後,彷彿數月的擔子都在瞬間一股腦地卸下。她有些失力,便被明清樊扶着躺倒在榻上歇息。良久之後,她終於稍稍平復了心境,便將自己所隱瞞的、後來又從明玉璧那裏知道的,全部說與了明清樊聽。

    明玉璧第一次發現姐姐的異常舉動,是在五六年前。那時她的身體已經結實了許多,性格也活潑了不少,時常會在府中內外走動。可她發現明玉繁彷彿跟她剛好相反,倒是越來越沉默內斂,與外人所看到的溫婉和善也有所區別。年幼的明玉璧只能想到姐姐變成這樣,或許是因爲常年照顧自己、身心俱疲的緣故,於是便總想找機會跟姐姐相處,想逗她開心。

    直到有一天,她特意在自己的院中準備了插花,想給姐姐一個驚喜,便沒有提前通知、悄悄去到了她的院子尋人——可也正是那天,她卻看到了姐姐同幾個她不認得、但看上去頗兇悍的男女在一起,而他們正在給一個十二三歲的乞兒灌着什麼。

    明玉璧嚇壞了,當即便驚叫出聲,也理所當然地被發現了。她至今都無法忘記姐姐那時瞬間看過來的眼神,是那樣的陰狠毒辣,彷彿光是看一眼便能將人殺死。而明玉繁看到撞見此事的正是自己親妹妹時,先是一愣、慌亂,隨即還是咬了咬牙,將人關了起來。

    關着明玉璧的時候,明玉繁扯了許多謊話。那時的明玉璧還很信任她,也根本想不到姐姐會害人,便將她說的“幫人治病”這種鬼話聽了進去——或許,也是不得不自欺欺人。

    可是沒過多久,京中便起了一陣可怕的兒病,許多才將將會跑會跳的孩子都喪了命。明玉璧開始不安,不自覺就把這事跟那日自己撞見的情形聯繫到了一處;後來更有甚者,王宮之中的晚君殿下都不甚感染了這種兒病,聽說情形很是不妙。

    明玉璧再也忍受不了內心的恐懼與煎熬,壯着膽子去到姐姐面前,當面與她對質。這一次,無論明玉繁再說得多麼有理動聽,明玉璧也再聽不進心裏了。她哭着問姐姐是不是在害人,晚君殿下的染病是否也跟她有關,明玉繁雖未回答,可臉上慢慢陰沉的神情已經說明了一切。她難以置信,不能理解向來溫和善良的姐姐爲何會有如此突變。

    那時,天真的巍王府小小姐心中只有對錯,便求姐姐趕緊交出解藥救救那些可憐的孩子們、救救晚君,若此事傳出去了,她又怎麼活得了!可明玉繁卻冷着聲音,詭異地朝她笑笑,只道:只要玉璧你閉上嘴,便不會再有其他人知道。

    “明玉璧從孃胎裏帶出來的那點先天不足,隨着年紀的增長早已不成問題。可這麼多年來看上去始終病懨懨的,就是常年被喂損耗心力的毒藥所致,以至於慢慢拖垮了身子……”說到此處赫連央停下。她知道明清樊對明玉繁的感情不同於旁人,此時知曉這些真相,定然也要比任何人更痛心。

    確實如此。朝君殿下縱使有了心理準備,但親耳聽見自己一直信任的宗室姐姐竟然做過如此之多的惡事……可他還是忍了下來,就算腦袋嗡嗡作響、一片空白,他還是故作沉着地向赫連央鄭重答應:“我會給你一個最滿意的交代,無論最後結果如何。”

    赫連央看了他一眼,又默默垂下眼眸。

    明清樊輕問:“你不信我?”隨即想到她對自己的種種隱瞞,也只能無奈地嘆了口氣,“對,你自然不信我,否則也不會藏得滴水不漏。”

    可手邊的人卻無言地搖了搖頭。

    “並非不信,而是害怕叫你爲難,也害怕……”赫連央頓了頓,“也害怕自己會心軟。”

    明清樊一怔。

    “世間茫茫,誰身上又沒一兩個苦衷呢。”赫連央呆呆地盯着軟塌旁邊的燭火,“怕你過來跟我訴說明玉繁的苦衷,說她本性並非如此,說她雖有罪過、但阿止畢竟還活着,故而她也罪不至死……我怕被你說動,怕自己心軟下來,怕忘了阿止的疼、我的疼。”

    赫連央擡眼看向明清樊,眼中盡是疲憊:“殿下,這世上,壞人沒壞透、並不可喜,好人不夠狠、卻是可悲。我赫連家受此重創,上有列祖列宗、下有父母親族,人人痛心疾首。若報該報的仇、殺該殺的人也是業障一樁,那這孽就由我來作,罰也由我來擔。可明知仇人在側卻毫無作爲……殿下,我不行。”

    朝君殿下看着眼前這個人。她口中盡是打打殺殺,臉上的神色卻無比悲涼。不明緣由地,他突然想到了羅侖·桑悅在仝家關說過的那些話:菩薩心腸的人,也有想要挖其心肝、喫其血肉的對象。彼時的朝君殿下以爲那番話的意思,只是在說“再好的人也有想報的仇”;可眼下看着面前的赫連央,他才恍然大悟。

    菩薩心腸的人報了仇,傷的卻依舊是菩薩心腸的人自己。

    “所以少君莫要心軟。”明清樊伸出手,一下下輕拍赫連央的手臂,像是哄嬰孩入睡般,“若我去找你求情、規勸,讓你所謂地以大局爲重,你便狠狠地罵醒我,叫我回想起你曾如何爲我託底、而我今日又是如何與你承諾的。”

    他淡淡勾了勾嘴角,雖未湊近,卻似耳語:“少君,你要拿捏住我。”

    赫連央怔怔聽完,在明清樊一下下的輕拍中,當真睡了過去。

    只是二人都沒想到——第二日清晨,他們會看着彼此的臉龐醒來。看到赫連央睡去,朝君殿下原本是打算離開的,可總覺得以後再想有今日這樣相處的機會怕是難了,便乾脆又多留了一陣。可他日夜兼程地剛趕回來,本就一身疲憊,故而沒過多久也趴在榻邊打起了瞌睡;迷迷糊糊間忘了身在何處,感覺到冷便爬上軟塌、鑽進了原本給赫連央蓋着的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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