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素律一開口,緒正立刻卑順地俯首,從懷中拿出道奏疏。

    無需言語,花素律即知那奏疏寫的,定是要緒正所查平安縣貪案。

    瞄兩眼躬腰俯首的緒正,心中吐槽:再雷厲風行也不必到這種程度吧?

    她陰陽怪氣:“緒卿,令朕自愧不如。”

    緒正捧着摺子:“御令在上,臣不敢延緩一刻。”

    她神情不動地看眼多多,對方會意,從緒正手上取過奏疏。

    夕陽餘暉下花素律接過,站起身映着橙紅色夕光踱步閱讀。

    讀到一半,花素律冷笑,只見奏疏中書:

    元年五月初七,常州衙門師爺吳德、新寡兒媳梁氏入常州都督府。三日後,梁氏歸吳宅。

    元年五月十九,常州都督(州最高長官,統領地方軍政,正四品)邵仁幸,致私函吏部書令史(從九品),周明。

    元年七月二十五,常州都督據吏部常州後半年調令書,任吳德,爲常州衙門從七品知事。

    短短几行,一個腐朽骯髒的世界浮現眼前。

    花素律想起前世閒暇時看書,講地方小官爲升官將妻子獻給上司,不久後升官的故事。

    那時只覺諷刺,不想如今竟有真的!

    再看一個地方上的四品大員,親自致信一名小小的九品書令史?

    大俞周姓爲末流小姓氏。如此,這個周明背後定大有來頭。

    後面便書這周明的兄長,是現如今的刑部員外郎,嫂子出身雖非大門第,但小有影響。

    看到這兒,花素律忽想起前些日子聽國安唸叨的。

    這位員外郎爲柳常德門生之徒。

    與柳常德算不得熟,但與他那些徒子徒孫關係甚好。說白了,是狗腿子的腳趾。

    看到和柳常德之流扯上關係,花素律立時精神高漲,嗖嗖嗖往後翻看。

    可惜到最後也沒拽上真正有能耐的,盡是些小蚱蜢。

    但這奏疏絕對說不得無用。

    它讓花素律看得背寒,對大俞官員極其失望。僅獻兒媳一事,足見門閥派系勾結行賄風氣之厲,已使大俞爛到根上。

    合上奏摺,花素律坐回石凳。

    思及自己在朝政上受制於這些所謂的“名門賢士”……

    清除門閥,迫不容緩!

    花素律冷眸捏着奏摺晃晃:“此上,已是全貌?”

    緒正躬身:“請皇上寬恕,部分事宜尚在尋證。”

    摩挲奏疏邊緣,花素律冷淡道:“不必急。仔細地去查,力求每項扣死。”

    “是。”

    腦中忽閃過一片靈光,花素律搭在石桌上的五指輪番敲打着桌面。

    片刻後輕笑一聲,脣邊微翹。

    她站起身,揮遠身側侍奉的幾名宮人,背對緒正晃下手,示意他跟來。

    二人一前一後走到遠人出,不遠處的宮人們只看到廠公俯身,耳朵湊到皇上側首……

    待皇上講完,倆人又言語幾句,廠公退到一邊告退。

    將要走時,聽皇上道一句:“該查還要查,你這邊不要耽誤。”

    除這一句,再無聽見別的。

    二人究竟說了什麼,誰也不知。

    花素律拿着摺子有一下無一下地敲拍在手掌上,脣邊勾着絲笑,眸中是冷峻的堅定。

    多多走上前輕聲提醒:“皇上,天晚了。”

    回過神,花素律才發現原來天將黑。

    她想了想,事已安排下去,再多思也無意。

    索性讓多多燃了摺子,方圓家去,自己則在宮人的服侍沐浴休息。

    光明宮外,宮道綿長無盡頭,兩側的燈柱已經點亮。

    緒正剛步出宮門,霎時變了張臉。

    周身毒狠逼人,狹長的眸光似若地獄殺人鬼。

    候在宮門口的諸理見了,話不敢說,更不敢湊近,隔着三五步跟在後頭往宮外去。

    *

    清幽靜謐的花園內,張庭與夫人並肩散步消食。

    張李氏孃家爲隴西李氏,簪纓世族聲名赫赫。雖近些年雙崔一盧與太原王氏勢強,李氏漸有不及,但在大俞仍頗具威望。

    她生得不算貌美,只周身雍容內斂的氣派,足以能讓人看出她非尋常出身。

    若要說,張李氏大抵是平時不惹人矚目,但若說出句話,必然叫人信服的穩重有分寸的女人。

    青石鋪的小路上二人靜默語言,張李氏十根玉指提着的燈籠散出溫暖的光暈,氛圍愜意悠然。

    初秋的風纏着撫過,一片半枯的葉子悄然落在張李氏的髮髻上。

    張李氏未有所察,張庭瞧見,擡手輕輕摘下那片落葉。

    多年夫妻,張李氏不拘謹禮節。

    瞧着丈夫指尖那片半青半黃的樹葉,柔聲笑道:“落葉知秋,老爺早晚記得添衣。”

    妻子臉上的笑容隱含兩分俏皮,年輕時二人初見時的情景忽而與眼前情景重合。

    笑意浮到面上,張庭回道:“是,謹遵閫令。”

    重規正經的丈夫一向少說調皮話。

    多年的夫妻默契,讓張李氏不約而同與他想起同一件事。

    她輕掩脣,笑不免更濃幾分。

    溫情暖意時,天上的雲被風拂送走,清白明月露出頭。

    張李氏擡起笑眼,恰見遠處高牆房頂上,一道背襯月光持弓的烏黑人影,冷箭折着寒光,似在瞄準她丈夫的身後。

    她眼中笑意霎時被大驚神色取代。

    未聞錚鳴,寒芒流星襲來。

    電光火石間,張李氏丟掉手中的燈籠,大喊一聲:“有賊!”抱着張庭的腦袋肩膀,將他撲到護住。

    張庭還未反應什麼,已經被夫人壓倒在地。

    只聽“嗖”一聲,繼而金石碰撞崩裂之音。

    一隻長箭鑿進二人身側的假山上。

    張庭曾在大理寺任職多年,後在御史臺,盡是得罪人的職位,仇敵不知凡幾。

    他立時懷疑又是有人上門報復,忙抱住夫人,翻身將夫人護在懷裏。

    側首向敵襲方向看去,早已人影空空,只剩一盞銀盤清白白懸在空中。

    再看山石上長箭箭羽還在顫動,映着月光,張庭發現箭尾上似乎有東西。

    僕人的呼喊聲與雜亂的腳步聲靠近。

    張庭急急站起身,走到那根長箭前,見上面用根細麻繩綁封信……

    十幾名僕人提燈穿庭院跑來,還未走到近前,領頭便喊:“老爺、太太,發生何事?”

    張庭攙着夫人,嚴肅道:“宵小之徒罷了。人已經跑了,府裏近幾日加緊巡衛。太太受驚,速請郎中來看診。”

    下人聽了,急忙去請大夫。

    夫人的大丫鬟走近攙扶,張庭將人送過去,安撫道:“沒事,一會兒我去看你。”

    張李氏呼吸略急些,臉白些,神色倒還算鎮定。她滿目擔心,輕點點頭,讓丫鬟扶她離去。

    張庭目送夫人走遠,泰然地站在原地。

    下人廢了好大勁從假山上取下那支長箭,雙手捧送到張庭面前:“老爺,要通知京衛衙門嗎?”

    下人手中一支長箭孤零零,無其他相伴。

    張庭拿起仔仔細細地看了一番。

    是最常見的材料,通體無刻字、更無其他可辨識的特點,一支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舊時軍制長箭。

    現如今軍制長箭箭頭都會敲一個所屬軍隊的印,是早幾十年朝廷停止製造的舊版箭則無,其形狀全國統一無差。

    這種箭並不少見。

    黑市、軍備廠……

    如果讓張庭來弄,他至少有八種途徑可以輕鬆得到,甚至無需花費錢財。

    夜幕下張庭走到假山前,將長箭在假山上的箭洞前比劃兩下,插了進去。

    隨後他順着長箭的走向,審視一番,而後望向方纔夫人指給他賊人所處方位。

    他捻着鬍鬚思索片刻,回眸見夫人扔在地上的燈籠,已被火光吞噬到盡頭,似將死之人殘喘着明滅。

    張庭將長箭拔下放回僕人手中:“送去吧。”

    張宅遭遇襲擊騷擾不是一回兩回,僕人對這種事還算熟稔,應一聲,拿着長箭跑走。

    張庭在僕人的環繞下,往夫人的院子去。

    行走間他得出結論,射箭之人並無傷人之意,但那人來具體是爲了什麼……

    張庭皺起眉。

    看來,得等他看過藏在袖中的信,方可知其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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