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卿家來,是與朕說選秀一事?”
花素律上穿件明橘色雙鳳銜花穿林長襖,下配淺銀灰長裙繡的山林花鳥,與上身的鳳銜花相映,轉着手指上的拇指頭大的寶石戒指坐在椅子上。
因不是面見多名大臣,她也沒帶面紗,頭髮只用兩隻樣式簡單的花釵綰住。
下方跪的……是張庭。
“是。”
花素律瞧着他頭頂,心中不明白。
他年事已高,家中兒子也都成親,選秀這事怎麼也輪不到他家頭上,來說什麼?
不過他御史臺確有勸諫之責……只是前頭一個吳謂做例子還不夠嗎?還要往上衝?也不必這麼勇吧?
沒等花素律問話,只聽他說:“請皇上萬勿選丞相之子入宮!”
花素律猛然一愣,而後平靜道:“卿爲何這麼說?”
張庭從袖中拿出一道奏疏,字字切切道:“臣要告丞相三大罪!其一,欺瞞君上,地方隻手遮天。其二,通敵叛國,倒賣稅糧到外國牟利,其三,謀反,丞相豢養大量殺手。”
花素律放下把玩的戒指,輕聲道:“張卿,你所說的條條都是死罪。你可知,誣告上官,是何罪名?”
“臣曾在大理寺當差十年,清楚無疑。”他將奏疏舉過頭頂:“請皇上查看。”
屋中只他二人,花素律沒有對他叫起,反自己起身,走上前去拿起奏摺查看:“證據呢?”
她邊翻看,邊問。
“部分物證在臣的宅邸中,人證在趕往雍都的路上。”張庭擡頭,嚴肅道。
“皇上,臣派人調查途中屢遭殺手,臣懷疑均爲柳常德私養。此回選秀,他大力支持,恐會加以利用。臣不忍皇上將來受其蒙害,故將還在調查中的此案,預先呈上。”
“既遭殺手,你的人暴露了?”
花素律問得隨意,似若件小事。
“回皇上,臣的人尚未暴露。”張庭回道。
“很好。”花素律說。
張庭振奮地直起身,抱禮道:“臣請皇上下令……”
張庭的聲音戛然而止,他見皇上拿着他的奏摺,放在明燭上點燃。
寫了十幾頁的摺子,隨着愈燒愈烈的火光化爲飛灰……
“皇上!”他驚愕地大吼。
皇上這是在做什麼?
那道摺子上的內容是用多少條人命換來的!她爲何要燒掉?!
難道說……
皇上是站在丞相那一邊的?
張庭只覺一股陰寒竄上後腦。這種想法他在來之前不是沒有想過,但只覺得這種可能微乎其微。
可眼下,皇上燒掉那摺子。
張庭注視皇上手中燃起火光,那火燒得愈烈,他的心愈涼……
他,賭輸了?
奏疏在兩人的目光下,安靜的變爲灰燼。
屋內死寂一片,花素律回頭見張庭眸中灰暗,上前攙扶起張庭:“嚇到卿了?怪朕沒有先和卿說明。”
張庭回過神,眼中迷茫。
“朕等今日,已經等很久了。不過來的要比朕預計的更早些。”花素律將那燒廢掉的摺子,拍滅火,扔在一邊的紙簍裏。
“皇上,您的意思是……”
花素律對他笑:“卿家以爲,當初那支箭,是誰叫人射你家去的?”
張庭恍然大悟……他想過很多種原因,甚至都懷疑過是柳常德那直頭直腦的兒子叫人乾的,卻唯獨沒想到是皇上。
“御史大夫的位置一直沒安排人,是因爲朕想看看,卿家的膽量,夠不夠得上。”
短短一瞬,張庭的心大落大大起,讓他一時間不知該言語什麼。
花素律回到座椅上坐着,安然地給他時間緩和:“卿家要不坐會兒?”
張庭緊忙跪下:“臣失儀,請皇上恕罪。”
見狀,花素律默默地嘆口氣。
古人動不動就下跪的毛病,她現在也是適應了……
“起。”她單字命令道。
心想直接說正事吧,別一會兒又跪下了……
“朕很欣賞你的勇氣與魄力,但丞相這案子,你不要碰了。”
張庭沉默下來,他心知證據缺失嚴重,那上面只夠證明丞相有疑。真按到丞相頭上,卻不夠充分嚴謹。
這種情況下,不僅打不死有一衆家族、門生撐腰的柳常德,反而可能讓他們將黑顛成白。
“朕以爲,辦案子也要講天時地利人和,缺一不可。”花素律柔和地問:“況且,朕也是爲你的安全着想。張卿你說呢?”
張庭謙卑抱禮:“是臣冒失。但選秀一事……”
“朕知道。此回若非有選秀一事,卿也不會如此急切地將未調查完的案件呈上。你放心,朕既敢做就有分寸。”花素律安撫他,繼續道:“有關你升遷的旨意,朕二月初擬好後會下。”
“御史大夫的位置你先坐着,現在御史臺的風氣不好,你幫朕好好糾一糾。”
“此乃臣之本責,皇上言重。”張庭聽出皇上還有後文。
花素律道:“朕將要成立一個新部門,直接向朕報告,專抓官員貪污。卿家在朝多年,先後在大理寺、御史臺任職,經驗老道、行事大膽、做事穩重。所以朕決定,這個部門日後由你來帶領。”
驟然被委以重任,張庭頗有受寵若驚的感覺,連忙抱禮謝恩。
花素律打住他的舉動,繼續道:“這個部門的人,朕希望儘量啓用年輕的新人,最好與各個士族都無關係牽扯。所以卿家還在御史臺的這段時間,要好好蒐集人手。”
張庭認真道是,起身問:“不知皇上可定了成立的日期?”
他需要蒐集全新的人手,朝中官員大多都是士族的子弟或門生,想找無關的人,可太難了。
若是皇上三兩個月內要成立,他就是有三頭六臂、千里眼順風耳,也一下找不來那麼多人。
“預計半年左右,最晚今年中秋前後。”花素律肯定道:“另外,部門一成立,最先調查的人,是盧義!朕要你出手必中,萬勿如王穆慈一般。留有餘氣,必會死灰復燃。
“現在開始,你可以先蒐集調查,但記得,切莫打草驚蛇。”
“是。”張庭抱禮:“臣明白。”
花素律點點頭,想了下,決定給他打上劑預防針:“張卿,這個位置不好坐,將來會有很多人看你不順眼……”
張庭未有懼色,他凝視面前端坐的女帝,一瞬間不由得失了神。
忽地想起年輕時與未出閣的崔貴妃,初次相見的情形……
因官階低,無特殊召喚無法面聖。
最後一次得見聖顏,是去年皇上最後一次上朝。比起那時,現在的皇上氣色紅潤,原先乾癟消瘦的面頰也充盈起來,肌膚泛着光澤。
面上雖有點點淺淡的紅斑,但無礙形象,反有種說不出的魅。
從前衆人都覺得女帝長相醜陋不似皇家中人,今日張庭卻發現,女帝的面容七分與其生母崔貴妃相似,三分似先帝,無疑是個美人。
尤其那雙眼睛,那微微上挑的眼尾……形狀與崔貴妃幾乎一模一樣,但眼神與先帝極爲相似!
鳳目龍睛,卓爾不凡。
獨眸中的一絲溫和悲憫,將她與先帝的多疑孤傲區分開,使張庭心中生出幾分親近安心之意。
他想起初入仕途時,先帝對初見的他大談理想。
卻發現自己回憶不起,那時先帝看他,是用什麼樣的目光?是否也如眼前女帝一般,眸中燃有烈火般的堅定信任,深處又夾一絲言說不清的擔憂?
又或者,先帝當時根本沒看他?
年少時,他天真的以爲能君臣一心,使河清海晏、天下清明。可換來的,是一時榮光後被貶至底塵的羞辱,是家族的隕落。
今日,他會否又要重蹈覆轍?
此刻的他知曉不了答案,但不去做,他永遠不會知道答案……
況且,他做這些,也不只是爲了榮譽功勳。
“爲天地君民,臣無愧於心,無懼宵小。”他平靜抱禮,深深鞠下一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