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芬嘴角從小就有一顆淺淺的痣。

    何夏琴那時候剛生孩子,抱着紀芬回了一次老家。

    村裏一個老人見了這麼漂亮的小娃娃,先是稱讚。等看清楚她嘴角一顆痣,卻嘆息:

    “好端端的,長個貪喫痣,這孩子,這輩子怕是要栽在貪字上啊!”

    何夏琴氣哭了,和紀貴民大吵一架,後來就更不願意來紀家村這鄉下地方了。

    紀舒冷不丁聽到堂姐說出她的心思,呼吸都快了起來,盯着堂姐嘴角的痣,她一時恍惚。

    “紀芬姐,我去找我初中同學玩玩而已。”

    “紀舒,你在我家住了三個月了,我對你還不錯吧?”

    紀舒剛進國棉二廠,紀貴民想着孩子小,沒讓她住三人宿舍,反而是接她到自己的二室一廳職工宿舍住下了,和紀芬一個房間。

    紀貴民是採購部主任,在廠裏混得很不錯,這麼做,一方面是讓廠里人看看他多麼仁義,對侄女多麼照顧。

    另外一方面,也是想拉攏紀舒,她是縣裏中考第一,考的公費生,廠裏領導很喜歡她,有心以後提拔。

    這麼一說倒是提醒紀舒了,回武市之後趕緊搬出來,否則估計奶奶還要拿這事做文章。

    “挺好的呀,怎麼了?”

    “昨天,奶奶和爸爸講的話,我都聽到了,他們想讓你趕緊和馮光耀結婚呢。”

    紀舒沒想到堂姐會和自己交個底。

    她上輩子和馮光耀離婚之後,和紀家的親戚就很少交流,媽媽也去世了,她只和小妹相依爲命。

    這位堂姐,不過是她青春記憶裏的一抹淺淺的痕跡。

    她依稀記得,紀芬當時嫁給了某個國營廠廠長的兒子,結婚的時候那叫一個風光,但是後來馮光耀發跡了,紀芬的老公卻下崗了,紀芬自己也因爲某些原因離開了國棉二廠。

    箇中緣由,她也不瞭解詳細,因爲那時候,她已經是家庭主婦了,國棉二廠的事情,她也不清楚。

    再後來,她偶然聽到紀家村的老同學提起過,說紀芬過得很不好,一直打零工,兒子也不成器,還要啃老。

    “紀舒,我實話實說吧,我就是想幫你。我猜,你不想嫁給馮光耀吧?昨天喫飯的時候,我聽你意思是這樣?”

    見紀舒不回答,紀芬接着說。

    奇了怪了,記憶裏,這堂姐人很高傲,在廠裏也很少和紀舒打招呼,這會兒居然要幫她?

    “確實。我不想嫁給馮光耀,而且現在也不想嫁給任何人,我想專注事業。”

    紀芬眼光閃了閃,笑道:“我也這麼認爲。紀舒,我和你一起去吧?奶奶早上已經過去了,我們現在去,剛好能錯開,只要和馮光耀商量一下,他也不是非要和你結婚嘛。”

    紀舒想了想,“行,我們輪流騎車,兩個小時估計就能到,謝謝紀芬姐。”

    當下首要任務是退婚,堂姐的幺蛾子,以後再探究好了!

    ……

    鄉間土路不好走,好在天氣乾燥,泥巴結得硬,不然更難受。

    兩個女孩輪流騎車,過了一個多小時,卻一半的路程都還沒走完。

    紀芬一路上是騎得少,坐得多,輪到她騎車她就藉口路太顛簸,要下來推車,紀舒只好跟着走,這麼樣,就耽誤了。

    “紀芬姐,咱們要快點兒,這會兒都中午了。”

    紀舒的臉頰上已經蒙上了一層汗珠,水份的流失讓她的臉頰更加緊緻紅潤,下顎像是雕刻出來的,紀芬看了下意識摸了摸自己的臉。

    人比人,氣死人啊!

    紀舒猛力蹬車,過了會兒終於上了國道。

    這是水泥路,路面寬,自行車騎在上面,像是飛起來了一般。

    路兩邊的油菜花蓬勃綻放,蜜蜂蝴蝶亂哄哄地飛來飛去,一兩隻還撞到紀舒的臉上,留下輕淺的紅印。

    紀芬見上了水泥路,忙說:“紀舒,我來騎,輪到我了!”

    紀舒也不爭辯,就讓給紀芬騎,自己坐上了後座。

    紀芬抓緊時間,一陣猛踩,這好路她多騎騎,到時候下了國道,那土路就讓紀舒去踩!

    偶爾幾輛貨車、拖拉機經過,見了兩個妙齡少女,司機有的還吹個口哨,“嗨”一聲。

    前面一個拐彎,紀舒剛提醒“慢點”,就感覺車身已經傾斜。

    紀舒看過去,一輛摩托車闖入視線。

    騎摩托車的男青年穿着一件格子襯衣,後面坐了一個人。

    70年代末,摩托車進入市場,是家庭富裕的象徵。誰能騎一輛摩托車,那是扎眼得不得了的。

    即便到了80年代末,在黃縣這樣的地方,摩托車也是身份的證明,況且是一輛這麼漂亮嶄新的摩托車。

    毫不誇張,那時候多少男青年的夢想,就是擁有一輛轟鳴的雙缸摩托車。

    就是這輛紅色的摩托車,讓紀芬分了神。

    她側頭去看,手沒抓穩,車身傾斜,隨着紀舒“啊——”的一聲,兩個人重重摔倒在地上。

    紀舒猛然摔倒,咔嘰布褲子被自行車掛住,只聽到一聲滋啦聲。

    自行車壓住了她左腿,她忙推開自行車,站起身來,去扶紀芬。

    那摩托車也停下來,騎車的男青年理着小平頭,穿着格子襯衣,牛仔褲。

    紀芬其實沒怎麼摔到,但是見摩托車上的人下來,竟然不準備自己起身了,紀舒伸過來的手也沒接。

    “我說,你們怎麼騎的摩托車?拐彎也不減速?”紀芬大聲說。

    那小平頭男青年忙不迭彎腰道歉,又弓身來扶紀芬。

    紀芬這才站起來,拍着身上的灰塵。

    “真是的,也不知道小心一些——過彎道要減速好麼!”

    紀芬說着,打量着小平頭,目光往後一掃,坐在摩托車後座的男青年也走了過來。

    小平頭的一身打扮已經很引人注意,而身後這位,讓人的目光很難挪開,紀芬整個人看呆了。

    他穿着一身白襯衣,料子厚實,像是那種高級的斜紋布,襯衣領口很挺括,和一般男青年皺巴巴的襯衣領子不同。

    寬鬆的直筒褲襯得他的身材更加修長,一雙白色的旅遊鞋乾乾淨淨。

    黃縣紀家村和王家灣之間的國道上,竟然遇到了這般人物?

    紀舒覺得,這身打扮,放到21世紀也不會違和,這位青年看起來完全走在時代前列。

    不過她趕着辦正事,沒正眼打量這兩人。

    “我們減速了。”

    白襯衣開口講話了,一口地地道道的京腔,明顯不是本地人。

    小平頭拍拍白襯衣的肩膀,低聲說:“莫曠楓,你少說兩句,這裏是我老家,鄉里鄉親的!”

    白襯衣聳聳肩,“可是我們減速了。”

    紀舒看得分明,是紀芬自己扭頭看人家分心了才重心不穩的,對方的的確確是減速了。

    “怎麼了?開摩托車了不起嗎?我們趕着去王家灣走親戚的,現在衣服摔成這樣,我們怎麼去?”

    紀芬惱怒,她本想美美地給馮光耀一個好印象,卻半路摔了一跤。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小平頭忙道歉。

    紀舒低頭看,才發現自己的褲腿被撕開了,小腿上一道血口子。

    她乾脆俯身把褲腿捲起來,咔嘰褲變成了一條時尚的七分褲,這穿法,後世很流行,秋高氣爽的,也不冷。

    白襯衣冷冷地注視着這一切。

    小平頭對紀芬說:“真不好意思,可是我們的車也沒捱到你啊。”

    紀芬低聲嘟噥,“騎個摩托車了不起啊,有本事以後開瑪莎拉蒂。”

    她聲音極小,紀舒也沒聽清楚。

    紀舒想着,這時間可不能耽誤了,萬一馮家真今晚就來提親,就來不及了。

    她輕輕說:“堂姐,算了吧,也沒什麼大事,輕輕摔了一下而已,我們趕緊走吧,怕來不及。”

    紀芬還要再說,不過她衣服也好好的,人也沒受傷,再看紀舒褲子捲起來,頭髮也沾了灰,她突然覺得這一跤摔得也不賴。

    “行吧,我們走。你們以後騎摩托小心點!”

    白襯衣面無表情。

    小平頭忙說:“抱歉抱歉!我們以後一定小心!”

    紀舒騎上車,讓堂姐趕緊坐好,腳下發力,朝着王家灣的方向蹬過去。

    沒想到,才幾分鐘,就聽見摩托車的轟鳴在身後越來越響。

    她停下車,回身看,背後小平頭追過來,“我看這位女同志腿受傷了,你看,我這裏有乾淨手帕,你拿去用,你這還滲血着呢!”

    紀舒下意識伸手接過來,小平頭笑一笑,拐彎已經開遠。

    手帕是深藍色格子棉布的,散發着一股淡淡的香味兒。

    “這小子還不錯,後面那個穿白襯衣的,態度那麼差,哼!”

    紀芬又說,“長得倒是人模狗樣的,做事這麼不地道。”

    紀舒沒時間細想,把手帕揣在褲兜裏,腳下越發快了。

    不過越是靠緊王家灣,她心裏越是打鼓,馮光耀會順利退婚嗎?

    ……

    “我們黃縣的妹子水靈吧?”

    摩托車轟鳴裏,小平頭張超大聲問。

    見背後的莫曠楓沒有回答,他又大聲說:“你還特意叫我把你的手帕給人家,我的天,沒想到冷麪神你這麼憐香惜玉啊!”

    莫曠楓冷冷說:“如果不是你非要騎摩托回黃縣,我也不會損失一方手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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