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長恨歌 >第6章 離家
    棚外狂風大作,暴雨傾盆,人工搭建的雨棚在來勢兇猛的風雨中吱呀呀作響,斜風裹着涼雨飄進棚中。

    沈嗣承剛抱着謝玄一進棚躲雨,謝玄一忽然一個激靈從他懷中跳下,拔腿便往外跑去,大喊:“我要找踏雲,我要去找踏雲!”

    瘦小單薄的身軀衝進茫茫大雨風雨中,腳下的黃泥被雨水衝得泥濘難行,加之謝玄一心急,沒走出幾步便踩到泥坑,一個站腳不穩整個人直直往前撲去,啃了一嘴的泥。

    沈嗣承冒雨追來,彎身將在泥水中爬行的謝玄一撈進懷裏,雙臂緊緊環住她的肩,嗓音被寒氣侵蝕,微涼,“人已經走遠了,追不上了。”

    話音方落,謝玄一忽然放棄掙扎,軟綿綿撲在他懷裏大哭起來,哽咽道:“我沒有親人,只有踏雲了,現在踏雲也被賣了,我什麼也沒有了……”

    撕心裂肺的哭聲觸動沈嗣承的心,薄如白瓷的下頜抵在少女溼漉漉的頭頂上,他輕聲安慰,“不哭,以後我就是你的親人,不會再讓旁人欺負你了。”

    柳條兒撐着傘趕來,伸手輕輕拍着謝玄一的背,柔聲道:“玄一,以後我同沈大哥都是你的親人……”

    沈嗣承溼透的衣衫被污垢染髒,好似一株綠竹敷了污泥。

    大雨模糊視線,謝玄一隻覺渾身冰冷,沈嗣承身上的溫度,是她此刻在這冰涼的世界上唯一能感受到的溫暖。

    -

    驟雨出歇,牆隅處一株伶仃綻放的玉簪花彷彿被□□的美人,花枝零落,瞧起來楚楚可憐。

    謝玄一回家了。

    周青青在門縫裏窺見她渾身溼透,且染了滿身泥,跟一隻小髒猴兒似的,心裏莫名鬆口氣,“回來就好。”

    謝玄一回家後便緊閉房門,將自己鎖在屋內。

    周寡婦與周青青也自知有幾分理虧,夜晚做了晚飯,周青青拿了一個燒餅和一碗鮮羊肉湯去敲她的房門,心中自覺放下身價,語氣卻依舊有幾分趾高氣揚,“喫飯了。”

    屋內燭光微弱,無人應答。

    周青青微微蹙眉,再拍門,“今晚有燒餅和鮮羊肉湯,出來喫飯!”

    須臾,木門吱呀一聲開了,謝玄一依舊穿着那身被溼且髒的衣物,枯黃的髮梢貼在髒兮兮的臉上,瞧起來就像一個小乞丐。

    周青青不免有些嫌棄,微微蹙眉,“你怎麼還不換衣服,待會着涼了還得花銀子送你去看醫!”

    謝玄一隻冷冷盯着她,不說話。

    周青青也懶得管,將手中的燒餅和土瓷碗塞進她手中,“記得吃了。”語罷轉身便走,彷彿讓她與這個撿來的小可憐兒和平相處是一件自降身價的事。

    剛行出數步,只聞一聲清脆聲響,土瓷碗摔在地上碎成數塊,鮮羊肉湯四濺,散發濃郁的香味,周青青驚愕中只聽她惡狠狠道:“誰稀罕你家的東西!”

    周青青怒了,一股火氣竄上腦門,指着她罵,“不稀罕你還回家來做什麼,有本事死在外面別回來!”

    回答她的是重重的砸門聲。

    “真是豈有此理,這個沒規矩的死丫頭!”周青青氣得眼眶發紅,也回房去,賭氣似地砰一聲將門砸上。

    夜半,蒹葭村一片寂靜,雨後的泥土散發着清新的味道,空氣中暗香浮動。

    燦燦星子被雨水洗刷得明亮至極,天心一輪彎月耀下清冷的光,薄紗一般輕輕矇住花草樹木,房屋農舍。

    月色漏過茂密樹枝,在地上投下婆娑墨影。

    沈嗣承披着一件月白色外衫,守着桌前一盞孤燭,懸腕握筆,正臨摹一本當朝書法家褚明玉的仿《蘭亭集序》字帖。

    回想起今日之事,少女悲慼的面容和無助的眼神總令他無法安然入寢。

    是什麼時候開始關注她?大概是那一個風和日麗的午後,他從鎮上回來,路過蘆葦從時聽見一道略含稚氣的少女音傳來,少女說,“縱然我現在身陷泥濘不得自拔,但有朝一日我必定自污垢中翻身而起,踏雲直上!”語氣中盡是豪情。

    緊接着她輕笑一聲,“踏雲,我給你的取的名兒你喜不喜歡?待我日後踏雲直上,必然不會再讓咱倆捱餓,受人欺負了!”

    那時不過是個十一二歲出頭的小姑娘,能說出這般話,可見其心智堅韌。

    咚咚——

    正當他神思遠遊,一聲短而急促的敲窗聲將他拉回現實。轉眼看去,紙糊的窗櫺外樹影幢幢,一道低且輕柔的女音透過窗紙透進來,“沈小公子,是我,謝玄一。”

    沈嗣承擱下筆,三兩步行至窗前,推開窗櫺,一張紅腫的小臉映入眼簾,圓潤乾淨的杏眼中有皎皎月華流轉,仿若玉璧沉江,化作兩輪月亮。

    沈嗣承見她揹着一個包袱,心中已然猜到她的選擇,幾不可查蹙了蹙眉,“你要走?”

    謝玄一保持着仰頭的姿勢,微微頷首,壓低聲音道:“沈小公子是這村子裏唯一對我好的人,我只與你一人告別。”

    一個十三歲的小女孩出去能做什麼?繼續流浪?

    當今聖上治國有道,大乾國雖然太平,但林子大了也不乏有些壞鳥,專門幹些坑蒙拐騙的勾當。

    何況女孩兒孤身行走世間本就不安全,沈嗣承很不放心。

    想了想,他真誠地道:“若你不介意,不如來我家,我給你飯喫,給你衣穿。”

    謝玄一愣了愣,眼波中月色微漾,不過片刻她搖搖頭,語氣喪喪地,“我厭惡極了這裏,既然決定了,我不會再留下來了。我會想辦法努力生存下去,不再依附任何人。”話鋒一轉,語氣變得堅定,“柳暗花明又一村,總有出路的。”

    沈嗣承問:“你打算去何處?”

    “我先去鎮上,找踏雲。”

    “既然你心中已經有決定,”他盯着她,眉目也染上淡淡的月色,“我尊重你。”

    夜半風涼,周匝蔥蘢花木簌簌作響,月色將兩人的身影拉得頎長。

    沈嗣承一路送她至村口。

    村口有一大片溼地,溼地周圍蘆葦千重,風過時蘆花似飛雪。空氣中蒸騰着溼苦的氣息,便如同她此時的心情。

    前方夜色濃郁,看不清路,也望不到盡頭。來時路已模糊,去時尚不知歸途。

    兩人停在村口,謝玄一挎着包袱轉身,一眨不眨盯着他,“沈小公子,你對我的好我定會謹記在心。今日之恩,來日必報。”

    彼時沈嗣承並未將此話當真,他一心擔憂她在世間如何平安地生活下去。多年後當他封官拜相,權傾朝野時,方知她的承諾字字重如千斤巨石。

    她燦如星子的眼眸,似掉進淤泥裏的星星,令人忍不住想擡手去擦一擦。

    他從懷中掏出一個寶藍色荷包遞給她,“這些你拿着,若是用完了便給我修書一封。但切記財不外露,在外要處處小心。”

    謝玄一併未與他客氣,接過荷包緊緊攥在手裏,感激之情無法用言語訴說——有錢可行千里,無錢寸步難行,她真的很需要銀子,贖回踏雲。

    “天黑路難行,我送你吧。”手中的罩紗燈籠在晚風中搖搖晃晃,燭光明滅不定。

    月色將一高一矮兩道身影拉得頎長,漸行漸遠,燈杆挑着紅燈籠,仿若一隻穿梭在花木間的幽幽螢火蟲。

    -

    周青青在揹着手在偏房外轉悠兩日日也沒見着謝玄一,推門進屋發現她的衣衫和鞋子不見時,終於反應過來她離家出走了。

    她火急火燎去找她娘,周寡婦得得知此事,拉着周青青,周家瑞挨家挨戶問了個遍,人們皆道未瞧見她離開蒹葭村,故而推測出她是半夜悄悄離開的。

    周寡婦急得團團轉,“這死丫頭究竟去哪了,真是急死人了!”六年前將她從村口撿回來,好不容易養這麼大,就這樣跑了,虧不虧哇!

    村鄰也早有人看不慣周寡婦的做派,哎喲一聲,“跑了好,跑了好哇,省得再被虐待。”

    周寡婦眼風如刀瞪過去,朝那名身懷六甲的年輕道,“看你不久便要生了,還是先管好你肚裏的崽吧!”

    女子皮笑肉不笑,“我孩兒好着呢,不勞周大姐惦記。”

    一名身着粗布短打的男子道:“孩子這麼小,出去指不定會遇到什麼事,大傢伙還是快去找找吧!”

    衆人散去,周寡婦拉着周青青,“兒啊,咱們快些去鎮上找找,免得那丫頭走遠了!”

    周青青轉眼朝沈家看去,眉目俊美的青衫少年正提着鋤頭,給自家的菜園子除草,姿態從容,神情淡漠,淡金色的陽光映亮他的鬢角,與周圍籬笆、花草、楊柳構成一副田園畫卷。

    周青青抽出手,對周寡婦道:“娘,你先去,我趕後便來。”

    周寡婦順着她的目光看去,點點頭,拉着周家瑞匆匆朝鎮上的方向走去。

    周青青走進沈家院子,沈嗣承擡眸看她一眼,繼續手中動作,嗓音平淡,“周姑娘有事?”

    “沈大哥……”周青青自覺有些丟臉,咬咬脣,“你可知道謝玄一去哪了……”

    沈嗣承專心鋤草,也不看她,只道:“連你這個做姐姐的尚且不知,我又如何得知?”

    他嗓音平和,聽起來並沒有譏諷的意味,周青青卻覺難堪至極,眼眶有些紅了,“我知道她與沈大哥走得近,還望沈大哥告訴我,她一個人在外面,很讓人擔心……”

    沈嗣承停下動作,點漆般的眸子盯着她,雲淡風輕道:“我並不知她去向。”頓了頓,一字一句道,“‘悔不當初’,是世間最無用的四個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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