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長恨歌 >第31章 開智
    眉頭似是被鎖住,皺得舒展不開。

    半夢半醒間,耳旁忽然閃過一句人語:“這時間,要麼有權,要麼有錢,否則連自己的女人都保不住,還能有什麼出息?”當真有人在耳旁說話,是當初搶走蘇小善媳婦的那個假母鴇兒!

    謝玄一驀然睜開眼,入眼是陳舊的頂賬,一點昏黃燭光映入眼簾。光潔飽滿的額頭上沁出熱汗,呼吸驟然通暢。

    身上壓着六層被褥,甚熱。嘴裏還澀澀的,她掀開被子下榻,趿着鞋子行至桌畔欲喝水,忽聽門外傳來一陣細微的竊竊細語聲。

    謝玄一眉頭微蹙,疑心大起——她倆在嘀咕什麼?說我的小話?

    回神時已輕手輕腳行至門邊,豎起耳朵聽壁角。

    “那羣太監皆是勢利眼,昔日婕妤得寵時他們上趕着阿諛奉承,連對咱倆都客客氣氣的,現在卻是連一個眼神都欠奉。今日那該死的柳芳芳還絆了我一腳,險些害我跌倒!”忿忿的語氣,小夭的聲音。

    “你我也在宮中好些年了,這些都是常事,你莫要太生氣了,免得壞了身子。”阿玉寬慰道。

    小夭嘀咕:“你這缺心眼丫頭心比天寬,真不知說你什麼好!難道你想一輩子待在這冷宮?”頓了頓,試探道:“你果真沒有怨氣?”

    阿玉道:“既然都落到這個地步了,抱怨有何用?抱怨還不如求菩薩保佑。嗐,我此刻只希望姑娘快些好起來。我暗暗比了比,她比往日足足瘦了兩圈哩!”

    沉默片刻,只聽阿玉輕聲喚:“小夭,你怎麼不說話了?”

    小夭似乎有些生氣:“你沒見姑娘已經冷落我好些時日了嗎?你倒好,只是在冷宮受苦的是我們三個人,我卻還討不到好!”

    頓了頓,謹慎壓低了聲音,“早知如此,當初不如本本分分在尚宮局做活,也不必淪落到這個地步!我早就看透了,婕妤出生山野,不比淑妃娘娘和皇后娘娘。皇后娘娘雖不受寵,但後宮之人沒有敢輕視她的,只因她孃家強大,連陛下都要禮讓三分呢!咱婕妤除了陛下的寵愛還有什麼?有朝一日色衰恩減,又沒個依靠,還不被欺負死?”

    阿玉似乎在思考,“我覺着挺有道理。不過這話咱倆夜深人靜時說說算了,此後可別再說了,免得她傷心。”

    小夭格外喜歡嘮叨,依舊喋喋不休:“我早些時候便勸過姑娘收斂鋒芒,奈何她總愛同我說‘陛下說過會一輩子對我好,不會讓旁人欺負我的’。哎,真是個傻姑娘!”

    若是換做往日,謝玄一恐怕早已踹開門拎着小夭的衣襟鬧起來,然而她只是面無表情轉身回榻上去。

    夜半三更時,謝玄一被一陣輕微窸窣聲驚醒,一隻寬厚手掌撫上她的額頭,乾燥溫暖。

    此時燭光已熄,周匝陷入無盡黑暗,謝玄一驀然睜眼,伸手摸出枕邊彎月匕首,但聞一聲輕嘆,毫無敵意。

    “你是何人?”她往裏一縮。

    “玄一,是我。”溫潤如珠的聲音響在耳畔,接着眼前燃起一點星火,他起身行至桌前,用火摺子將殘燭點燃,冷森森的殿內如晨光熹微,模糊的燭光映亮周圍,也映亮公子俊美眉宇,好似十里暮色染江南。

    謝玄一坐起身,上身着中衣,鴉發側束在胸前,下巴尖尖,線條緊緻,臉色白如瓷,一雙溼漉漉的大眼睛光芒閃爍。

    她愣愣盯着他瞧了片刻,似乎有幾分驚愕“沈哥哥,你怎的來了?”

    沈嗣承返回榻邊,溫柔地捧住她的臉,一字一句道:“跟我走。”

    “跟你走?”謝玄一盯着他桃花般好看的雙眼,有些懵了,“走,走哪去?”

    沈嗣承道:“出宮,從此以後,同我一起生活。”他語氣溫柔堅定,眸裏是毫不遮掩的心疼,愛憐。

    謝玄一忽然想起慕成那句:“賜鴆酒一杯,株連家人。”她忙搖頭,脫口拒絕,“溥天之下,莫非王土。我們能去哪?何況後宮妃嬪與旁人有染是要被賜鴆酒一杯,株連家人的,我怕死,我不走。”

    沈嗣承耐心安慰:“你擔心的事我已經安排好,小夭同阿玉也有去處,你只管跟在我身後便是。”他忽然傾身抱住她,下頜擱在她的肩頭,嗅着她身上淡淡的、獨有的淡淡香味,“我不想再看見你受苦,我會保護你。”

    “保護我……”她低低呢喃起來,沈嗣承忽覺她身子一抖,下一秒自己便被推開,她眼眶泛紅,晶瑩的淚水在眼眶裏打轉兒,似是受了天大的委屈一般,一如那年離開蒹葭村時模樣,“你怎麼保護我?你能幫我報復欺負我的人嗎?你能幫我把踏雲找回來嗎?你能幫我殺掉全福和趙淑妃嗎?!”

    胸中一通邪火亂竄,便發在極其無辜的沈嗣承身上,她大叫:“我生病的時候你怎不來保護我?我被欺負時你怎不來保護我?就像昔日在蒹葭村那破地方,踏雲被賣時你怎不及時幫我?你永遠只會雨後送傘,你讓我怎麼相信你能保護我?!”

    謝玄一咆哮,沈嗣承默然。

    踏雲被賣那件事給了她極大的創傷。事後他想了想,後悔不已,確實是自己思慮欠妥,比起自己的安慰,當時即刻把踏雲找回來纔是正事。

    只是關心則亂,那時瞧見她在大雨中哭的撕心裂肺,單薄的背影幾乎被大雨湮沒,他心疼,再顧不得其他。

    氣氛沉默到壓抑,只聞兩人清淺的呼吸聲。

    謝玄一轉頭看向兩僕睡覺的牀榻,鬧出這般大動靜,兩人已久裹着被子熟睡不醒,想來是被打暈了。

    良久,她垂下眸子,懷着發完火後的深深愧疚,道:“對不起,我不該衝你發火……你,你也罵我一頓消消火……”她的頭壓得極低,似一個犯錯等待懲罰的小孩。

    沈嗣承並未生氣,擡手摸摸她柔軟的頭頂,溫聲安撫:“傻丫頭,我怎麼會生你的氣。你跟我走,好不好?”他便是這樣一個對內溫柔的人。

    沉默片刻,謝玄一推開他的手,“我怕了,我怕貧窮,我怕被人欺負,只有陛下才能給我榮權和富貴,護我一世無虞。我不會離開皇宮……”皇宮,就是她的家。

    “等等——”她從枕頭下摸出一支色澤瑩潤的白玉簪,雙手遞給沈嗣承,垂着眸不敢看他,“我曾說過,無論多少支金簪銀簪,都抵不過這支白玉簪,可我食言了,我再也配不上它,還給你……”啪嗒一聲,溫熱的眼淚滴在白玉簪上,她抽了抽鼻。

    沈嗣承也垂眸盯着那支白玉簪,長而墨黑的睫毛在眼瞼下方投一道陰影,遮住眼底情緒。良久,他取過那隻白玉簪,低低道了一聲:“好。”

    ※※※

    今年的冬季似乎來得早了些,秋末時便紛紛揚揚下了場鵝毛大雪,花草凋零,萬物枯敗,寒風在廊檐下嗚嗚咽咽來回打轉,似要刮到人骨子裏去。

    小夭、阿玉各披一毛絨絨抗寒的披風,頂着滿帽子雪罵罵咧咧回來了。

    今日領碳時恰好遇見全福代表玉露殿來,他說今歲冬季來得早,貴人們用碳亮大,剩下的再給采女御女一分,就沒了。擺明了刁難,想讓她們凍死!

    小夭臉色脹紅,牙齒髮顫,不知是被氣的還是被冷的,“壞事做盡,死肥豬總有一日會遭報應的!”

    阿玉也難得憤怒,揉着凍得生疼的鼻尖道:“因果有報,他一定會遭報應的!”語罷,又安慰道:“小夭姐姐莫氣,許是菩薩保佑,我們纔在門外領到一盆銀絲碳和暖爐!”

    “得啦,什麼菩薩保佑,要是菩薩果真保佑,這宮裏的壞人早該死絕啦!這碳也不知是哪個好心人送的,還有那些莫名出現的糕點和衣物……”身子微微前傾,她轉眸與阿玉對視,“不會是陛下吧?”

    阿玉茫然搖頭。

    小夭嘆氣:“也是,若是陛下爲之,必定是對婕妤還有情,早就一紙詔書將婕妤召回去了,何必這般小心翼翼?那究竟是誰呢?”

    阿玉笑道:“莫管是誰,總之是個好人,是個救苦救難的神……”話音未落哎呀一聲叫,一手指水井旁,那裏赫然躺着一個人,身上覆了幾片雪花,想是剛倒不久。

    兩人匆忙攙扶着跑去,一看下壞了,那人兒身姿單薄,臉色蒼白勝雪,眼眸緊閉,嘴脣青紫,微微發抖。

    兩人駭一大跳,將手中物什一拋手忙腳亂去幫扶,“姑娘您怎麼了?您醒醒啊!”

    阿玉嚇得哇一聲哭出來,觸到謝玄一冷冰冰的身體,手抖得厲害,“姑娘,姑姑……娘,您快醒醒!”說着忙解下斗篷裹住她的身子。

    小夭伸手談談鼻息,很快冷靜下來,又瞧了一眼反倒的水桶,似乎明白了什麼,鎮定對阿玉道:“姑娘還有氣,咱們快扶她進屋去!”

    謝玄一呼吸微弱,周身如墜冰窖,凍得每寸肌膚都在發抖,失去最後一抹意識前,她拼盡力氣對道:“不要找大夫…找,找陛下……快,快去……”

    小夭是個聰明人,話聽到一半便心中有底,她心中喜憂參半,卻還是飛奔出門,違反宮規朝皇帝所在的蒼生殿跑去——姑娘殊死一搏,一定要快些,不能錯過時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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