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上天台 >第五章 冰凍三尺
    程鈞站在陡峭的山崖上,在他腳下,是一條冰封的長河,如天賜玉帶,一望無盡。

    那是大魏的黃金水脈潞水。北國寒冷,一年倒有半年冰天雪地,如今正是一年最寒冷的時節,往日的滔滔江水如今已經冰封千里,冰上落雪,積雪成冰,一層層凍上來,何止冰凍三尺,只怕冰凍一丈,甚至更厚都有可能。

    河岸上寒風料峭,程鈞一如往常,只穿着一件薄薄的單衣,外頭那件褶子,不知道被他扔到哪裏去了,白色的單衣上,鮮紅的顏色橫七豎八,盤扭蜿蜒,如同一幅鬼畫符。

    事實上——那確實是鬼畫符。用硃砂和鮮血寫就,是一道奇門符籙“鯉行符”。

    修道艱難,尤其是踏入仙門前期的積蓄,更是艱難而繁瑣。在入道開竅之前,無法與天地靈氣溝通,全憑自身氣息修煉,除了有少數丹藥輔佐之外,耗費的是真正的水磨工夫。程鈞重生至此不過一月不到,從無到有,即使是他,在一無所有的情況下,也修煉不出什麼名堂來,利用各種經驗手段,如今也只堪堪到了入道境界的門檻上。

    初修道者,在正式入道之前,一律稱爲胎息境界,對應的是武林中的先天境界,修的就是體內生生循環的一口胎息。

    這個境界只修內脈,不修外身,不求壯大胎息,但求生生不息,循環起止,搬運周天,氣隨心走,人息調和。只有這口胎息運轉如意之後,才能以之開啓靈竅,溝通天地,正式入道。到時各種法術神通,以至百藝雜學,皆可運用。

    道家的胎息境界,修起來不算艱難,不需要什麼心境感悟,只要有一分仙骨在,下定心坐實吐納功夫,長則三年五載,短則三月五月,自然就到了入道的門檻上。比之武人由外而內打熬力氣數十年,還要有極大地心知毅力,悟性天資,再加上不錯的機緣,才能邁入先天,自然是不可同日而語。

    但是學武之人到了先天境界,必然是筋骨修煉已經到了極致,舉手投足有開山碎石之力,再加上先天真氣這輔助,必然是縱橫一方。道家的胎息境界,卻是隻有這麼一口胎息真氣,身體嬌弱得緊。那真氣十分微弱,支持不了什麼高深法術,而且這真氣全是自身生成,不能借用天地靈氣,那真是用一點少一點,損失一點,非幾日的苦功不能補回來。因此這一時期的修道士,最多不過能抗寒耐熱,增強體質,對於自保方面,除了特別能捱打之外,一切正統的手段法門,皆受限制。

    自然,入道這一門檻,對於程鈞來說,不過咫尺水溝,一躍可過,但對於許多人來說,就是天塹。若無名師指點,天資所限,往往一輩子進不得這個門檻。因此一輩子沒有自保之力,那是不行的,便有人琢磨出許多法門,或者藉助於凡間的武術,或者將原本正統的法術降低一些,摻雜一些凡俗的手段,混合成了一種特殊的法門——小道術,就是俗稱的障眼法。

    這些小道術,繁衍數千年,也變得包羅萬有,千變萬化,若真鑽研,也是頗有意趣,若能掌握各幾百上千門,倒也算得上一代宗師。甚至進了入道境界的低階修士們,尤其是散修,手段有限,也難免會借用障眼法退敵,因此許多修士對於這些小道術也是精通的。

    只是,程鈞哪有那個閒工夫鑽研這個?這些法術,因爲使用的人實力本身有限,就分外注重技巧,需要花費大量的時間和精力,對於程鈞這種連入道期都視爲過度的人來說,自不會沉迷這些。入道是第一要緊事,入道之後,想要多少法術沒有?

    如此,程鈞爲了求速度,只得放棄了自保之力。

    倘若他成長在普通的家庭,那自然無妨,但是他深知,自己在短時間內,還會遇到馬公子這樣的事,他多少要留下一點手段。這手段必須要簡潔,實用,見效快。

    旁門左道,鬼畫符。

    符籙是修道百藝之一,更有“百用之首”的稱謂,就是說這東西不見得多神奇,但是最爲實用,初入道的修道者,就可以調動符籙的力量。但是,畫符一技,卻又不是那麼容易的,胎息境界,氣息不得外放,程鈞縱然有千般手段,不能用氣息,用正統的道家手段,也畫不出一張小小的火焰符。

    但是民間也術士卻有可以稍微替代的手段,就是這鬼畫符。

    鬼畫符是民間野道士常用的手段,等不得大雅之堂,無非是採用含有少量靈氣的上品硃砂,以鮮血爲引,勾畫出幾種簡單的符籙。這些符籙威力極其有限,但確確實實是有些效果,配合一些其他的手段,能叫人神馳目眩,乖乖掏錢。

    在程鈞這符籙大師手中,小小鬼畫符能翻出一百八十個花樣來,唯一的麻煩事,這含有靈氣的丹砂實在是太貴了。一文錢憋死英雄漢,一文錢也能憋死程鈞這個曾經的大修士,爲了積累這點前世白給他都不要的丹砂,他賣空了所有的財產,也不過積蓄了幾兩而已,而今天爲了畫符和畫他自己身上這張放大的“鯉行符”,更將積蓄糟蹋一空。

    或者說,本以爲是糟蹋的……

    程鈞攤開手,手中有一枚明晃晃的戒指,金黃色的寶石在陽光下熠熠生光。

    沒想到最後物超所值。

    這就是他大鬧戲樓,即使不是唯一,也是最重要的原因。

    沒錯,計劃是改變過的。

    原本程鈞沒打算鬧出那般大的動靜,他只是想教訓馬公子一頓,自此出走而已,因此才準備好把應用的符籙先製出來。他只是在今天這個值得紀念的日子,走出戲園,重新開始自己的修道生涯,僅此,而已。

    他既沒想要鬧大,也沒有一定想要馬公子的性命,說實在的,他根本懶得關心馬公子的死活。

    因爲他已經九百歲了。

    十四歲的程鈞,偏激桀驁,會恨死所有欺侮過他的人,一點仇怨,數年積鬱心中不散。

    三十歲的程鈞,心狠手辣,可以爲一點閒氣,滅他人滿門。

    一百歲的程鈞,性情堅忍,已不會再衝動,萬事只存在心中,之後能等上數十年上百年時間才一一報復。

    三百歲的程鈞,多智近妖,步步爲營,已經不會以喜怒爲行事前提,凡事想到的必然是利用,最愛的是運籌帷幄。

    但是他已經九百歲了,過了熱血沸騰的年紀,過了狂心大發的年紀,過了錙銖必較的年紀,甚至過了機關算盡的年紀。

    如今程鈞雖不能說心思通明,但能成爲他心中執念的,只有天台一事。除此之外,萬事不過過眼雲煙,不值得他放在心上。馬公子,往遠了說,不過一段早就了結的因果,往近了說,也不過一隻蹦到腳面上的癩蛤蟆,一腳踢開,也就是了。對於程鈞唯一的作用,不過是給他一個離開戲樓的藉口和契機。僅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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