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邊下着瓢潑大雨,但這堂內卻未見幾滴水漬,一副冷清的模樣,倒好意思說只剩一間房。
她沒與掌櫃的多言,提着裙子上了樓。
不需要小二引路,李汀南單是循着那縷清冽的松木香,便找到了蘇宇的房間。
房門未關,她擡腳進了屋內。
“李姑娘你……”
蘇宇轉身瞧見李汀南立於房內,不免有些驚訝。
再一瞧,眼前的女子淚水將落未落,宛如一朵風雨中飄搖的海棠,荏弱嬌怯,引得人側隱之心噴薄而出。
蘇宇的心好似被攥了一下,腦海中浮現出另一場景。
似乎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
巍峨的紅牆下蹲着一身穿宮裝的女子,看那頭上的簪飾,他曉得那女子不是宮女。
他清清嗓子,咳了一聲。
那的女子循聲擡起頭來,一雙桃花眼裏蓄滿了山泉,恰時有顆淚珠砸在臉龐上。蘇宇愣了,原來梨花帶雨不是形容詞。
腦海中的場景猛然坍塌了,只剩下一片刺眼的白。
他竟不知這場景究竟是自己經歷過的,還是幻想出的。
“掌櫃的說,客棧只剩一間房了。”
蘇宇耳邊響起李汀南略帶鼻音的話語,他聽出她心中的小算盤在啪啪作響。
放在往常,若有人想把他當槍使,他只會叫蘇琪往狠了報復回去。
可不知爲何,此刻他的心,竟軟的一塌糊塗。
他剋制住自己想將她摟入懷中的衝動,只吊兒郎當遞過去一張帕子,“只剩一間房?哎呦,本侯睡相不好,只得委屈李姑娘睡地上咯。”
說罷,又悄悄朝蘇琪使了個眼色,示意他去找一趟掌櫃的。
李汀南也不想和他鬥嘴,見蘇琪出門後,在蘇宇戲謔的眼神中抹了抹眼淚,坐在烏木凳上,給自己斟了杯熱茶。
後者倒也不惱,只是撲哧一笑,“李姑娘變臉還挺快。”
約莫過了一柱香的功夫,小二引着李汀南往另一房間走去。
李汀南指着與蘇宇相鄰的屋子,“我的房間在這?”
小二推房門的手停住了,點點頭。
樓上空房多的是,掌櫃的又沒告訴他把這位姑娘帶往哪間房,他琢磨着二人既是兄妹,那相鄰豈不是更方便些。
小二在心中給自己豎了個大拇指,他這小腦瓜轉的可真是快,用不了幾年,他肯定能當上掌櫃的。
然而一句話將他內心的小慶幸摔了個粉碎。
“可還有其他房間?此處正對樓梯,總讓人覺得有些不安全。”
不安全,與蘇宇捱得太近不安全。
倘若蘇宇有什麼仇家夜間尋仇報復,誤傷了她可如何是好?
“不客氣……啊,有的有的,那間可還合姑娘心意?”小二回了神,指了指盡頭的一間客房,按這姑娘的說法,這間絕對安全。
李汀南點點頭,塞過去半兩碎銀:“多謝小兄弟了。”
小二眉開眼笑,道了聲謝便下去了。
……
窗外夏風呼嘯,吹的竹窗砰砰作響。
一陣咕嚕聲在室內響起,玉竹率先憋不住,撲哧笑了出聲,輕聲道:“金風你怎麼餓的這麼快?”
金風揉揉睡眼惺忪的眼睛:“你小聲些,小姐睡眠淺。”
玉竹哎了一聲,見李汀南呼吸仍然綿長,緩了口氣,又道:“你可是餓了?我剛聽到你肚子叫了。”
金風點點頭又搖搖頭:“我是餓了,但我肚子可沒叫。”
玉竹面露疑色,猛地捂住嘴巴,莫非——
而後一道聲音證實了她的猜想,李汀南從榻上直起身來:“莫說了,是我餓了。”
玉竹忙去扶李汀南:“唉,那奴婢給小姐先梳洗一番,然後再下樓喫飯吧。”
聽着窗外嘩嘩的雨聲,李汀南的心情沒來由的煩躁,“這雨怎麼還不見停。”
金風理着李汀南的頭髮,寬慰道:“許是秋日要到了,老天先下場秋雨殺殺熱氣。”
玉竹挑了根玲瓏海棠簪,又拿了件乳白珍珠瓔珞戴在她脖間:“對呀小姐,秋日馬上要來了,等咱們回了京城,就能去紅螺山上看您最喜歡的秋葉啦!”
聽玉竹這麼一說,李汀南也對回京城有些期待,上一世自她入宮後,父親怕拖累她,便帶着一家老小回了申城,細算起來,她已經二十多年未見過父母族親了。
按捺着激動,主僕三人一前兩後下了樓。
李汀南被撲面而來的惡臭薰得捂緊了口鼻,玉竹見狀忙讓她先回樓上,“小姐您先讓金風扶着您上去,奴婢這就去拿些飯菜,咱們在房內喫。”
李汀南擺擺手,強忍着不適,仔細回憶了一下剛纔的味道,裏面似乎是有血腥的味道,只不過被其他更難聞的味道蓋過去了。
她循着味道向後院走去,遠遠瞧見小二和掌櫃的在院中爭執。二人見她來了連忙止住話頭,掌櫃的上前一步:“姑娘怎到這來了,這後院都是些粗俗之物,莫髒了姑娘的眼。”
李汀南見他有意隱瞞,莞爾一笑:“我想取些飯菜,卻不知去何處,聽到這裏有人說話便往這邊走來了。”
掌櫃的乾笑兩聲,踢了小二一腳:“沒長耳朵是不是,還不帶姑娘去取些飯菜。”
剛走了幾步,李汀南的手覆上脖頸掛着的瓔珞,哎呀一聲,東珠落地的聲音佔滿整個院子。
“我的瓔珞怎斷了,快幫我找找,那可都是上好的東珠呢。”
小二和玉竹金風三人頃刻忙成一團。
她趁着小二無暇分神,稍稍扭頭,余光中見掌櫃的隱入一扇柴門內,隨着門一開一合,那股難聞的味道更加重了。
“姑娘您數數,您掉的東珠可是這些數?”小二攤開手,諸多顆渾圓飽滿的東珠乖巧的躺在他手中。
玉竹皺眉,“誰閒着沒事數珠子呀?”剛纔珠子落地,這小二簡直就像見了肉的惡狗,即使是低着頭,她都能感覺到他眼裏迸射的綠光。
李汀南暗暗腹誹,她閒着沒事還真喜歡數珠子。
心中這樣想,嘴上卻道:“不許無禮。謝謝小兄弟了,作爲答謝,便將這珠子——”
李汀南拖着腔,見小二眼睛亮亮的。
她瞭然一笑,“便將這珠子送你一顆,你自己挑,喜歡哪顆拿了便是。”
小二身子一低,隨手拿了一顆揣進懷裏,將其他東珠遞給了玉竹:“小的多謝姑娘!姑娘餓壞了吧,小的這就去給姑娘拿飯菜來。”
……
直到晚上,外面的雨都沒有要停的意思,小風一吹,倒還真有些涼意。
李汀南要了桶熱水,躺在浴桶中感受着身體被暖意包裹。
水氣氤氳,桶中的美人烏髮玉肩,臉上帶着被水汽蒸出的粉紅,一雙桃花眼裏含着段盈盈秋水,眼波流轉間便可窺得其妍姿俏麗。
金風的手指在她頭皮上勻力按着,讓她舒服的直嘆氣。
門口傳來一陣窸窣,是玉竹還了餐具回來了。
“小姐,奴婢瞧見了,後院那屋子裏住了人。剛纔下邊忙的很,奴婢趁機溜進了後院。奴婢扒着門縫一看,裏邊好似躺了個人呢!”
李汀南眯着眼嗯了一聲,這和她的猜測出入不大,她誇道:“玉竹真棒!但下次不許如此魯莽。”
被誇獎的玉竹語氣高昂:“剛纔回來您猜我碰着誰了?”
不待李汀南迴答,金風就忍不住發問:“誰呀?”
“蘇琪!就是宣平侯身邊跟着的那個侍衛。奴婢瞧見他提着桶熱水,愁眉苦臉的上來了。”
見李汀南對這個話題不感興趣,金風搖搖頭,示意玉竹不要再說下去。玉竹黑溜溜的眼睛一轉,便換了個話題。
什麼客棧掌櫃的和跑腿的小二是親戚,掌勺的廚子心悅小廚娘,諸如此類的八卦,玉竹只消往人羣中轉上一圈,便能蒐羅一籮筐。
李汀南聽着她二人嘰嘰喳喳的談話,內心滿是歡喜。
上一世她在宮中如履薄冰,話亦是不敢多說,生怕哪一句話使自己陷入萬劫不復的深淵。連着身邊的小丫鬟也跟着越發沉默,就連最愛嘮嗑的玉竹都變得戳一句說一句。
她闔着眼睛,嘴角勾起心滿意足的弧度。
這真是一個美滿的夜晚,倘若沒有聞到血腥和鐵鏽的味道就更美滿了。
李汀南不捨的從浴桶中起身,披上衣服,給玉竹金風二人比了個噤聲的手勢。
她貼着牆根,聽見了牆外刀劍相撞的聲響。
她小心翼翼地透過窗柩的縫隙往外看去,只見一男子右手捂腹,左手持刀立於雨中,周圍橫七豎八躺了五六個黑衣人。一副苦戰許久的模樣。
那男子好似察覺到她的目光,擡頭對上她的視線。恰有一道紫電劈過,照亮那人的丹鳳眼,亦照亮他身後凜然的冷光。
李汀南瞳孔驟縮,不待她反應,便使出全身的力氣朝着那人的鳩尾穴擲出一顆東珠。
而後見蘇宇提刀反刺,“噗”的一聲,空氣中的血腥味更重了。
恍惚間,李汀南透過那雨簾,好似讀懂了蘇宇的脣形,他說:“汀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