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早起來跟隨師父下山時,一點兒瞧不出來他昨日跪了半天。
山梔坐在臺階最高一層,看着兩人漸行漸遠的背影。
她的身下墊了個有些厚度的坐墊,坐墊是灰白的,一瞧就是符合卿山審美的風格。
先生倒是沒嫌棄這坐墊會被她坐髒。
天光灑落在卿山未豎起的發上,落在書墨微微彎曲的頸間。
書墨垂着頭,看都不看一眼面前的路,始終跟着卿山的腳步。
……
臨州城的防守較之前更加嚴了,兩人不是從正門走進去的,是卿山結了個法陣,將兩人傳送入城。
書墨愣愣看着卿山施展出熟悉的法陣,嘴脣張了許久,卻沒說出一句話來。
他倒是不知,師父還會這個法陣。
大概,師父已經清楚地知道了他的一切作爲。他還天真的以爲,師父只是怪他打開了城門。
入城後,周遭有很長一段時間都是沉寂的,只有路過幾間簡陋的、隔音不好的房子時,能聽到裏面有細細碎碎的談話聲。
談話內容,多是抱怨日子難捱。
轉過幾個街角,忽有一處,在書墨眼中極其醒目。
街道兩邊的房屋,除了沒有人,其他都和之前的一模一樣,無人有心思再去裝點大門口。
唯有這一家,在門前掛上了素色的布。
書墨突然就走不動路了,雙腿像是被釘在原地。
“書墨?”卿山察覺到身後的人不動了,轉身問道。
“師父。”書墨被卿山喚回神,急忙快步跟上,“我只是在看這家人。”
卿山聞聲,也偏頭去看正在辦喪事的那家。
那家的大門敞開,裏頭沒多少賓客,粗粗一算最多不過十個人。瞧這家門庭寬闊,應是個富足的人家,不過如今戰亂,許是賓客都推拒了不肯來。
書墨的視線倏然聚焦在靈堂側邊並肩而立的兩人身上。
他認識那兩個人。
是那天,被他傳送到城門的三個人裏的兩人。他們都裹着素衣。
還少了一人……
大概是書墨的注視太過明顯,引來那兩個男子的回看。
兩人垂頭悄悄說了兩句,其中一人滿臉不耐煩地擺了擺手,而另一個人弓着身子走出靈堂。
那人漸漸向書墨走來。
書墨見他愈來愈近,下意識退後一步,收回自己的目光,慌亂地偏過頭。
那人已走到書墨跟前,他先是向卿山點頭示意,然後見書墨一副逃避的樣子,愣了一下才說:“這位公子,我們是否在君見山見過?”
“……沒有。”書墨低着頭答道。
那人說:“公子許是忘了,你與我朋友還爭吵過幾句。今日是我朋友的喪事,公子也算是見過他生前之人,能否請公子進來拜一拜?”
他說完,怕書墨不同意,又添了一句:“公子也見到了,今日賓客甚少……”
書墨問:“他死了?”
他嘴邊一圈都在輕微顫抖。
那人說:“是,前日破城時,死於敵軍箭下。”
書墨突然像是被定格住全身,整個人都不動了,腦子也是嗡嗡作響。
“還望公子,能夠放下片刻。”
“放不下也是可以的……公子先將那日放在一旁,而後再拾起來。”
那人說話越來越混亂,到最後,再也編不出勸說的話。
他放棄似地直接叫了書墨一聲:“……公子?”
“嗯。”書墨終於給他迴應。
卿山突然說:“進去拜一拜吧。”
這句聲,給了書墨決定下來的勇氣。
書墨深吸一口冷氣,答應下來:“我進去拜一拜就走。”
在一旁等了許久的人很是感激:“好,公子隨我來。”
靈堂裏香菸嫋嫋,很是寂靜,連一點哭聲都沒有。
桌案旁站着一位脊背略微彎曲的中年男子,他面上看着很是疲倦,整張臉都耷拉下來,頭髮梳理得比較整齊,但鬍子有些雜亂。
帶書墨進來的那名男子走到這個無神的中年男子身側,說道:“伯父,這位也是認識斯廷的人,讓他過來拜一拜吧?”
中年男子的反應有些遲鈍,緩了一些時候才慢吞吞說道:“那就過來拜一拜吧。”
中年男子的聲音明顯沙啞。
書墨麻木一拜,起身時眼角餘光飄向那名身上彷彿有千斤重坦的中年男子,猜想:這應該是死去的那人的親人吧。
這般年歲,還寸步不離守在靈堂。或許,是他的父親。
思及此,他的喉頭突然哽咽一下,眼中也格外乾澀。
這輕輕一眼過後,他再也沒有看過那名中年男子。
書墨用近乎不可聞的聲音道了聲謝,換來了一句低沉又蒼老的:“謝謝。”
他擔不起這聲謝。
書墨也不清楚自己是如何走出靈堂的,好像後續的一切都在一板一眼進行着。
他邁着頹唐的步子,一直走到卿山跟前才停下。
卿山掃了一眼徒弟蒼白的臉色,說:“走吧,跟我去認罪。”
書墨無力地點了點頭。
……
李朔安今日起了個大早。
此時是冬日,天亮得晚,他起來推開門時,迎面而來的是鋪天蓋地的陰沉。
他昨夜臨睡時已經囑咐過外面看守的重重士兵,若遇到身着白衣的卿山,一定要給他通行,不可耽誤給百姓一個公道的時間。
士兵們得此命令,一個個昂首挺胸等候着。
李朔安起早去瞧了一眼依然精神抖擻的士兵,心滿意足地回屋,他也在等着。
到此刻天光大白時,李朔安已經不知多少次假裝不經意地看向門外。
守在門外的將士又偷偷瞟了一眼故作正經的太子,暗自嘆息,卿大人怎麼還不來?
突然,院門那邊傳來輕叩門扉的聲音。
將士正要動彈,結果屋裏的太子殿下比他反應快。將士纔剛邁出一小步,李朔安已經越過他走進院內。
將士愣住頃刻,趕忙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