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林琅不置一詞的跪到地上,向她磕頭,陳鳳琪就明白了他的意思,心中嘆了口氣,語氣平靜的問道。

    “爲什麼?”

    片刻過去後,林琅才沉聲回道。

    “我放不下全家老少被滿門抄斬的血海深仇。”

    “可是你該知道,常煦也是那場禍事的受害者,差點因爲那場禍事而早夭,更何況你們還是從小一起長大的兄弟,他沒有任何對不起你的地方。

    聽到陳鳳琪的話,林琅下意識用充滿恨意的語氣回道。

    “常煦不該是那人的孫子!”

    安常煦在一旁幽幽接過話道。

    “你該知道,這一切,都不是我自己的選擇。”

    陳鳳琪從旁補充道。

    “論關係,常煦與你的仇人從未謀面,與對方毫無感情可講,這個皇位也是先由他生父爭取到手後,才傳給他的,倒是那祁王,他與下令將你崔家滿門抄斬的人,不僅是同父同母的至親,還關係十分親厚。”

    陳鳳琪着實想不通林琅的邏輯,他雖然不似安常煦般,從小聰明異常,但也並不愚笨,爲何會做出這種不忠不義之事,那祁王能給他的,可不一定能有安常煦給他的多。

    林琅嘴脣動了一下,最終還是嚥下自己心中的話,再次磕頭道。

    “是林琅有負太太的養育和教導之恩,也對不起皇上,林琅甘願認罪認罰。”

    他想說,他雖然知道自己的家族被覆滅一事,與安常煦無關,可他就是不甘心。

    同樣是落難,憑什麼他需要賣身爲奴,需要小心翼翼的男扮女裝,可是安常煦卻能被李家收養,過着父母雙全,還有慈愛的祖母從小悉心教導他,比任何人都幸福的生活。

    所以在林琅看來,這是老天的不公,若沒有安常煦的出現,本來他也有機會成爲李家的孩子。

    因爲玉娘曾經抱着他懊惱過,早知東家太太需要一個可以頂門立戶的孫子,該讓他去給東家太太做孫子,那樣的話,得到精心培養與教導的人,應該是他纔對。

    由於心中一直存着這種念頭,讓他在見到安常煦時,總會不自覺的生出一些難以言喻的複雜情緒。

    只是他也算是親眼看着,陪着安常煦和李常欣,從牙牙學語的幼兒一起長大成人,再加上他自己的有意迴避,所以那種有些羨慕,還有些嫉妒的情緒,不僅從不曾外露。

    隨着年齡的增長,那些情緒本已逐步消減,與安常煦的關係處得雖然不算多親密,但他對安常煦也沒什麼惡感,真心將對方視爲一起長大的弟弟,還存着一些照顧之心。

    直到安常煦進京後,真實身份曝光,被認祖歸宗,知道對方竟然是自己最恨之人的孫子,最怨之人的兒子,小時就縈繞在他心間的那些情緒,一下爆發出來。

    讓他深深感受到命運的不公,林琅實在想不通,爲什麼安常煦身爲那昏君的孫子,竟然能有那麼好的運道,本是與他一樣,一無所有的孩子,卻能擁有那麼多,活得那麼坦蕩、快樂。

    安常煦從桌上抽出一份案卷道。

    “我知道,你認爲你們崔家是因先帝的原因,纔會被人針對,不僅丟了爵位,還被滿門抄斬,可是先帝登基後,爲許多人家平反,也重新啓用了許多舊人,卻偏偏漏了你們崔家,是先帝對不起你們崔家。”

    將手中的案卷遞給劉樂後,安常煦接着道。

    “看看這個,你就該明白,你們崔家並不是因爲先帝的原因而蒙受冤屈,而是被人抓住他們貪污賑濟款、截留軍資、草菅人命的把柄,先將案子給做實了。”

    “關鍵在於,你的家人到死也沒吐出被貪佔的那些鉅額款項,纔會被判滿門抄斬,先帝便是因此而遭受到德宗的猜忌,這纔有了後來被廢太子一事。”

    可是先帝比誰都清楚,那崇義侯府雖與他母后的孃家有親,明面上是他的人,早前與他也確實走得親近,可他並沒有得到那筆沒有在崔家被抄出來,旁人都認爲已落入他口袋中的鉅額錢款。

    也就是說,從先帝的角度來看,他絕對是無辜被崔家牽連的受害者,他對崔家也是有怨、有質疑的,在他登基後,願赦了崔家之罪,已經算是格外開恩。

    林琅聽這話,臉色瞬間變得有些蒼白,接過劉樂遞過來的案卷時,手都有些抖,他此前知道的消息,說得都是崔家是因親近先帝,纔會被人盯上,被栽贓陷害。

    看着案卷中的內容,林琅渾身癱軟無力的伏地,因爲他已經意識到,是自己輕信所謂的血脈親人,被人誤導,纔會遭人利用。

    “是我愚蠢,被人利用的徹底。”

    喃聲說完了這句後,林琅深吸了一口氣,似哭似笑的說道。

    “我的一個姑姑做了祁王外室,我本以爲她是我在這個世上,剩下的最後一位血脈至親,沒想到她幫着祁王坑害了崇義府不說,連我這個侄子也要利用,我本來……”

    林琅本想說,他本來並沒有想要害安常煦的想法,是在對方的再三挑唆、哭求下,他實在不忍拒絕唯一在世的至親,又因對方的一再哭訴過往,哭自己多年來的怨恨,才被挑起了仇恨。

    可是想到事情做都已經做了,再說自己曾經有多猶豫、遲疑,已經無濟於事,只會更加襯得他被自己一心信任的所謂至親,一直玩弄在手掌之中的愚蠢、可悲與可笑。

    要不是林琅主動曝出這件事,不會有人知道,當年的崇義侯府崔家的一位在二十多年前早逝的姑娘,竟然給做了祁王外室。

    連先帝都不知道這件事,他還一直懷疑崔家是不是暗地裏投靠了他的哪個兄弟,只是苦於沒有證據。

    若是崇義侯府私下裏和祁王有這層關係,那麼崔家一直咬死了不肯透露那鉅額項去處,就能說得通了。

    因爲在崔家已經被查出這等要命的大罪的情況下,若是再被曝出與祁王府圖謀不軌,不僅崔氏全族都要完蛋,祁王私下裏的小動作也會被曝露,倒不如讓當時還是太子的先帝背了鍋,他崔家的罪名好歹還能輕點。

    知道崇義侯府與祁王府的關係,以及林琅與祁王府之間的聯繫,並不像明面上調查出的那樣,只因他母親孃家的一位表姐妹,是祁王側妃,他就那麼相信祁王府,選擇與祁王府共謀,這件事就好理解了。

    看林琅那痛苦絕望到生無可戀的模樣,陳鳳琪心中嘆了一口氣,語氣平靜的說道。

    “你因自身遭遇,會特別重視與相信僅剩的血脈至親,我們可以理解,但是當你選擇爲對方而拋棄我們之間的舊日情分時,我們也無法再原諒你的背棄。”

    “將你知道的事情都寫下來後,你便隨船出海去吧,不是以流放之名,算是我們對你的最後情分。”

    心中慚愧萬分的林琅知道,對他而言,在他犯下如此大罪後,能夠得到這個處置,絕對是莫大的寬容與仁慈,感激之餘,他也更加愧疚。

    “多謝太太與陛下開恩,就是玉姨……她與此事毫無關聯,也不知道祁王外室一事,是我母親告訴我的。”

    是他母親私下告訴他,讓他先與玉娘出去避避風頭,等到事情過去後,讓他拿着信物去找他那外人都以爲死了,實則還活着的姑姑,林琅一直牢記他母親的囑咐。

    只是他在李家,南江書院的生活過得很好,所以他一直等到長大成人後,才進京,去見他的姑姑。

    找到那位看着無比和藹可親,對他無比慈愛,和玉娘以半長輩半奴婢的身份,對他的關心照顧截然不同的姑姑後,他以爲自己也會像安常煦一樣,享有真正的親人關愛。

    可是事實證明,怪他自己太眼瞎,錯看了那個因一己之私,連累得孃家被滿門抄斬後,自己依舊沉浸在風花雪月中,過得花團錦簇,還要繼續利用他這個親侄子的所謂至親。

    倒是能以命護他的玉娘,爲了他的前程與未來,早早就爲他籌謀良民身份的東家太太,將他當做自家子侄照顧的安遠伯夫妻,以及視他爲兄長的安常煦和李常欣,都是真正毫無私心的對他。

    此前被所謂親情所矇蔽時,林琅不是不知道這些,只是那時的他,任由仇恨佔據上風,選擇拋棄這些,雖然沒有親自動手,卻利用自己因這些人對他們的信任而取得的權利,給那些動手的人大開方便之門。

    如今意識到自己恨錯了人,林琅心中的悔恨無法形容,能有機會出海,去陌生的地方重頭來過,着實讓他感激不已。

    對於那些他此前還當至親,現在恨不得親自手刃對方的人,他當然不會包庇,唯一讓他放心不下的,就是將他照顧大,有着養母之恩的玉娘。

    對於玉娘,陳鳳琪知道,那就是個被世家大族給洗腦得特別成功的忠僕,也正因此,她雖忠於舊主,即便對林琅這個舊僕家的小主人依舊忠心耿耿,但她同時也很忠於她這個後來的新主。

    即便她早就兌現最初的諾言,給當時買下應急的那些人放還身契,玉娘也在南江書院中任職,對他們這些前東家,玉娘仍保持着十分尊敬的態度。

    忠誠,可以說是玉娘已經刻在骨子裏的本能,所以陳鳳琪相信,林琅進京後經歷的人與事,玉娘肯定都沒有參與。

    “我會親自去信,跟玉娘說明你將要出海的緣由,就像我一直跟你們強調過的那樣,做人要坦蕩,與親近的人之間,尤其要做到有事說事,有話說話,不要讓彼此在無意中產生誤會,從而生出嫌隙,留下無可挽回的遺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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