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白現在越發覺得蕭霖模樣熟悉,但他又想不起來,這種感覺對喜歡八卦的人來說太煎熬了。
“我的身份?”蕭霖把手裏的紅薯塞回月白手裏,無所謂道,“我不過是北上尋親,順便找從未蒙面的夫君要一封和離書罷了。”
月白露出懷疑的目光。
沈嬌收拾完淚痕,剛回來就聽見蕭霖要與夫君和離,自然站蕭霖這邊,“哪有大婚夫君不出席?霖姐姐你遭逢大難,他都沒出現,肯定是另尋新歡了。”這種事情沈嬌在士族裏見多了,大家族女子有嫁妝傍身,和離出府再嫁也有。皆因大朔開國歲月中留下一位身姿颯爽的長公主,往後大朔風氣對女性頗爲寬和,大朔律法也允許和離再嫁。
“而且我可認識不少青年才俊,我仔細甄選一下再介紹給霖姐姐。”沈嬌掰着手指頭開始回憶,蕭霖連忙伸手製止,“咱們這一路北上,越發兇險,哪裏還能存着這些心思?”
到那時候,如何保命纔是最重要的。
“那倒也是。我沒去過北邊,需要多久?”
“如果步行恐怕要月餘。如果騎馬的話?”
“可我們沒錢買馬……”
“我有……”
……
最後是月白出資購買兩匹馬,蕭霖帶着不會騎馬的沈嬌,三人星夜兼程,十餘天后終於行至含沙關附近。
夜色漸濃,塞北的晚風,像一把細長尖銳的小刀,夾裹着鋪天蓋地的風沙從四面八方往人眼睛、鼻子裏鑽。蕭霖蒙着紗巾,牽着繮繩,望着遠處一簇簇火光。
冷月寒輝下,蕭霖本就蕭索的臉頰被襯的越發冷淡。
那雙常年浸潤在詩書禮樂中的手被風沙刻下似鱗片的細痕,手背青筋涌動,再不復往日般細如羊脂。蕭霖從袖袋隨手拿布條纏住手心細痕,目光仍舊望着那束在烈風裏搖曳的火光。
沈嬌趴在馬背上睡着了,月白翻身下馬站到蕭霖身邊,用手指着遠處火光,“那是一處破廟,這幾年戰火不斷,早幾年主持就帶着和尚們南下,如今含沙關外不成文的規矩,凡大朔子民皆可在此避難。”
無論你是官宦子弟還是鄉野農戶,只要到了這間破廟,就可以得一塊棲身之所。
“如果有人不守規矩呢?”雖然這破廟看着挺大,但若是百姓都逃到破廟,恐怕不出幾日就會塞不進人。蕭霖問完,就見月白一臉算你問對人的表情,“含沙關內還有幾處鄉縣都收容從關外逃離的大朔百姓,收容地遮風避雨,自然沒人霸着這沒人修葺的破廟。更何況,如今含沙關附近都靠蕭家守護。蕭家護着塞北百姓生命,這些百姓自然不會破壞規矩讓蕭家難爲。據說曾經有人不信邪,想要霸佔這處破廟,被蕭家二郎帶人痛打一頓。”
蕭霖順着月白說的話想了想,可她實在想不起來蕭霖的二哥長什麼樣。記憶裏,即使是蕭霖本人對蕭家二郎也沒有多少印象,她自幼長在上陵城,對蕭家郡治下的雲間城從未踏足。
蕭霖與月白本就各自帶傷,這一路每日只休息兩個多時辰,如今體力幾乎到極限。
“既然大朔子民皆可,我們也休息一夜再趕路吧。”蕭霖重新牽起繮繩,踩着月光走向破廟。
月白趕忙跟上,興奮地拍手,“等明日出關,我們很快就能到雲間郡,到時定要喫頓大餐。”
蕭霖給他澆冷水,“雲間城如今抵禦外敵,糧草定然喫緊。百姓都快喫不上飯了,你還想喫大餐?”
“你怎麼知道糧草喫緊?”月白古怪的望蕭霖一眼,心裏那副似乎在哪見過的感覺越發清晰。
蕭霖不能告訴月白自己是猜的,以大朔皇帝如今態度,雲間城糧草喫緊是必然的。
所幸月白沒追問,呵呵笑道,“我不過是憧憬一二,等蕭家擊退北戎,往來貿易恢復,自然就有好酒好菜。”
兩人說話間已經來到破廟前。
蕭霖正要將睡着的沈嬌叫醒,破廟木門忽然打開,一個跛着腳的大漢被幾個男人推出來,那大漢生得像林子裏棕熊一樣魁梧,臉頰顴骨卻餓得顯形,一雙眼睛瞪着推搡自己的幾個男人,蛛網般的血絲如同一張密網,將大漢眼底最後的光亮死死按下。
蕭霖就站在破廟門外,眼看大漢晃晃悠悠就要砸到蕭霖背上。一柄長劍橫空而來,劍雖未出鞘,卻生生劃開蕭霖與大漢之間距離。那大漢被劍鞘失力擊中左肩,踉蹌幾步後背幾乎砸到門邊樹幹。
蕭霖先前正要躲開,此刻卻不好再動。
她尋聲望去,見破廟拐角處站着一青衫男子,飄逸寧人,袖手站在遠處,如山間皚皚白雪,雖眉眼幽寒卻令人不禁想上前探尋。
蕭霖只覺得男子有些熟悉,順着記憶回憶半晌後發現,這人竟是自己名義上的夫君,清平侯宋祈。
原主自幼與清平侯世子定下婚約,年幼時兩人也見過幾面,只是這幾年鮮少再遇。蕭霖剛纔一時竟未反應過來,等她想起,宋祈已領着護衛離開。
上陵城曾有傳言,宋祈無慾無求,不染女色,聖潔到恍如雪山之巔潺潺流下的池水。甚至蕭家要嫁女,宋祈也未出一言,現在看來,宋祈甚至根本不記得蕭霖長相。
只是,宋祈如果不認識蕭霖,爲什麼讓身邊護衛救她?
蕭霖心裏納悶,轉身卻見月白繃在原地。套馬的繮繩不知什麼時候已經從月白手心裏滑落,馬蹄在沙地上不斷打着圈,脖子上的棕毛一抖一抖,差點將沈嬌甩下來。
“月白?”蕭霖揚聲喚他,月白猛然抽回思緒,手腕迅速回勾,這才勉強抓住繮繩。
沈嬌被驚醒。
爲了不顯異樣,蕭霖及時收回目光,卻沒有錯過月白看見宋祈時,眼中的悵然與緊張。她又向宋祈消失的牆尾看去,儘管那裏已經沒有了青衫男子身影,但驚鴻一瞥已經足夠蕭霖記住宋祈。
她曾問過原主蕭霖,宋祈是個什麼樣的人。
對方言說,“體弱多病、潔身自好、寡淡無趣。”如今看來,倒也並非空穴來風。如此不染凡塵的人,倒有些像蕭霖印象中的那些文人墨客大家。怪不得原主願意嫁去蕭家,原主本就詩書禮儀俱佳,往後若是舉案齊眉、琴瑟和鳴、煮酒論詩,倒也算一段佳話。
可惜如今自己成了蕭霖,她最不愛這一類。
就是不知這種文人能不能接受自己提出和離。
至於月白表現的似乎認識宋祈,不過是預料之中的事。畢竟,能殺赤烏衛容秋,不是爲了蕭家就是宋家。而月白到現在也沒發現她是蕭霖,是宋家人的可能性更大。
另一邊,沈嬌跳下馬倉惶走到蕭霖身邊,“霖姐姐,今晚咱們借宿在這裏嗎?”
蕭霖剛要開口,原本躺在樹邊的大漢醒來喊道,“小娘子們,能住就住吧,說不定明天醒來這裏就是北戎的了。”他的聲音像粗糲的石子刮刻在石壁上一樣尖利,佈滿血絲的雙眼掙得碩大。
沈嬌被驚得腳下踉蹌,嘴上卻不服氣,“你閉嘴,南惠王世子還在北戎,只要世子還在北戎,北戎就要遵守約定不侵犯大朔。”
大漢像是聽到了一個天大笑話,他睜着充血雙眼,不可思議的盯着沈嬌,“哪來的嬌滴滴小娘子?世子?你嘴裏的世子怕是已經死在北戎了吧。”
死這個字,如同一把揮之不去的利刃,早就將沈嬌原本單純的心磨礪的越發堅韌。現在再聽大漢提起死字,剛纔的衝動過去後,她慢慢平靜下來,用手拉扯蕭霖衣袖,“霖姐姐,我們走吧。在這裏借宿一宿,明天就出關。”
門外,先前推攘大漢出來的幾個男人也附和道,“小娘子們趕緊進來避避風沙,別聽這瘋子胡言亂語。這人在破廟住了十幾日,每日都瘋瘋癲癲說北戎要來了。可到現在,這雲間城上插着的還不是蕭字旗?”
“依我看怕不是來擾亂民心的,想要離間我們對蕭家的信任。”如今雲間城外戰亂頻發,可關內百姓依舊沒有舉家遷徙的原因,正是守城將領是蕭家。如果百姓對蕭家失去信心,倉惶四處逃竄,倒是正合了北戎心意,可以從中搶奪更多食物、牲畜。
“就是,還詆譭蕭家。蕭將軍前段時間可是纔打了勝仗!”
有和蕭霖一樣來破廟投奔的趕路人問,“怎麼詆譭蕭家?”
“看他那熊樣,竟然說我們蕭大將軍已死,蕭家二郎被伏,雲間城易主了。”
“呲呲呲……怎麼可能,蕭大將軍上次還說要把北戎打回老家呢。”
人羣中的議論聲漸漸平息,男人們籠着袖子互相說着話往裏走。沈嬌也隨着人羣進了破廟,月白則去廟裏安頓馬匹。
一切重新歸於安靜,大漢躺在樹邊,甚至可以聽見不遠處流水漫過石沙的響聲。
忽然一個女子聲音響起,“蕭將軍真的死了?”大漢被驚得一跳,彷彿心臟被人猛地攥住,尋聲望去竟是剛纔門外自己差點撞上的女子。
月光下,女子一雙黝黑雙瞳正望着他的方向,卻又好像哪兒都沒望。大漢甚至沒聽見靠近的腳步聲,他頭皮頓時涌上一層顫慄,似乎已經被那雙眼睛剖析徹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