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了廝殺和隊伍裏來來往往的人聲,關外的夜晚變得格外安靜美麗。
竹月在馬車上掛了一盞油燈,將臨時搭建的營地籠罩進狹窄的橙黃光暈裏。蕭霖這才知道,留下來的幾個小將都是清平候府人。他們家裏都是世代護衛清平候府的,宋祈出發離開上陵城時給了他們一個選擇。留下,就繼續守衛候府,離開,從此忠誠宋祈,不再屬於候府。有許多人選擇留下,這六個人是唯一選擇和宋祈一起離開的。
這會兒他們才經歷了第一次真正的廝殺,心底那股戰意還沒有完全消散,其中一個臉上有刀疤的少年咋咋唬唬的嚷嚷,“剛纔我一刀殺了那個北戎兵你們瞧見沒,瞧見沒?”他眼睛裏透着可以衝破昏暗的光,一邊說話一邊向周圍人秀起肌肉,袖擺挽到一半纔想到蕭霖還在這裏,乾乾笑了幾聲被身邊人架走。“大家都一起學的武,又不是你一個人變厲害了,瞎興奮啥呢?”
”我自己高興不成,我爹沒死時就想當兵打北戎,臨死都沒實現,我這不是……“
“哎,知道了,可你也別在夫人面前露胳膊,你沒看見侯爺剛纔眼神嗎?”
斷斷續續地說話聲順着夜風飄進蕭霖耳朵,她卻一個字也沒有聽見。她正在想怎麼和宋祈說這件事。
蕭霖抿着脣苦思,宋祈拿着一塊用油紙包好的烤餅遞到她面前,“月白剛纔傳了消息過來,那邊很順利,你喫完休息,明天就能到雲間城。”
蕭霖透着火光望向宋祈手中白麪烤到焦香的餅,她的眉眼中浮上一層無奈,她知道宋祈看到了她舉箭殺人的畫面,“你不驚訝嗎?”她的箭法是苦練過的,即使在曾經的烏雲衛裏,也沒有人可以超越她的箭法。
蕭霖不信宋祈沒有看出來什麼,可看宋祈表情,又像是什麼都沒發生。
“我需要驚訝嗎?”宋祈坐在一塊空地上正在看一封信件,聽見蕭霖的話,頭也沒擡的反問她,“你是蕭家人,會點武藝不是正常嗎?”
?
是誰篤定她不是蕭霖本人,還說蕭霖連刀都沒有拿過。睜眼說瞎話,臉呢?
蕭霖若有所思地望着坐在火堆邊慢條斯理翻閱信紙的人,只覺得男人心實在猜不透。
可對方要模糊這件事,她也裝着什麼也沒發生豈不是更好。
想到這,蕭霖撕開油紙,也是餓急了,狠狠咬下一大口烤餅在嘴巴里咀嚼。
肚子裏有了食物,倦怠感很快席捲而來。
她卷着身體專心喫東西,偶爾擡頭能看見橙紅色的火光下宋祈冷淡的臉,被暈上一層名爲溫暖的錯覺。她恍惚以爲看見了齊淵,齊淵有一張明豔的笑臉,是她最喜歡的炙熱。可宋祈總是冷冰冰一張臉,說話沒有波瀾,像是在喝一杯溫度剛好的清水,掀不起一絲漣漪。
就是這個冷冰冰的人猜透了她不是蕭霖本人,又一面不揭穿她,縱着她一路跟着去往雲間城。
一張成年男人手掌大小的餅很快被蕭霖解決,肚子裏空落落的,不過半飽,她還想再喫一張。正尋思着開口,就見宋祈又伸手遞給她一張餅,“喫吧。”大餅表面被烤上一層焦糖色,光是看着就足夠令人食慾大振。蕭霖破罐子破摔,乾脆接過烤餅,張口又是一大口。飽腹帶來的滿足感令她心情愉悅,她伸頭去看宋祈手裏新拿的書卷,含糊道,“侯爺不喫嗎?這餅味道不錯。”
火光下,蕭霖鼓着腮幫子,眼睛裏是食物帶來的愉悅感,宋祈心上一跳,下意識握緊手裏書卷,面不改色道,“大夫讓我晚間少進食。”他其實可以進食,甚至已經有些餓了,可他不想給蕭霖提和離的機會,乾脆繼續裝病。
蕭霖聽聞是大夫囑託,也不再堅持,只是兩頰鼓動的腮幫子始終沒有停下。
夜色裏,大家爲了避嫌都離她遠遠的。唯有宋祈,因爲兩人是名義上的夫妻,倒不用刻意避嫌。火光將兩人的距離拉近,蕭霖不自在,胡亂找話,“侯爺在看什麼書?”
“太傅寫的一本策論,挺喜歡。”大概是人都會有下意識的某種行爲,即使連宋祈也是如此。他爲沈昭讀過許多年的書,當他聽到蕭霖問他書時,他就會下意識開始介紹書,緩緩道來的清雅音色如同穿透時間,恍惚間將蕭霖拉回長公主府那間普普通通的書房。
她喜歡齊淵,這是她最後一次離開上陵城時,埋在心底的祕密。
她仍舊記得沈策聽聞她的要求後滿眼不可置信,“皇姐剛纔說得勝歸來,卸甲歸田後要嫁誰?”
“齊淵,我要嫁齊淵。”
如果說當年的蕭霖說這句話時有多麼笑顏如花,現在她的心就有多痛。整顆心像是被無形中攥在半空,那種拼命呼吸卻只能捕捉到一點點空氣的無力感,就像是她對齊淵的感覺。
她明明就要抓住他了,可還是把他一個人留在了上陵城。
幸好當年她回府後和齊淵吵了一架,後面的話就沒說出口。
否則,她就耽誤齊淵一輩子……
“侯爺,”蕭霖不大願意再聽下去,突然截斷宋祈讀書聲,指了指書頁,“這本書可以借我看看嗎?”
也不知道是不是才經歷了一場廝殺,宋祈感覺蕭霖的聲音變得越發細,像是春雨般順着夜風,被一點點送進他的耳朵。輕柔的聲音就像是一條導火線,將他沉寂在胸腔多年的慾望引燃,一點點掙脫出來就要破土而出。
他沒有一刻像現在這麼清楚自己對眼前人的渴望,他想要靠近這個自己失而復得的人。
但他終究只是伸出手把書遞給蕭霖,再沒有其他動作。也許是從前她是公主,而他是臣,他習慣了聽她說的每一句話。不說破,他尚可以拒絕,蕭霖永遠會是清平候夫人。說破了,他沒有辦法拒絕她任何一個要求,哪怕蕭霖要和離,他也只會遞上一封和離書。“馬車裏有油燈,看幾頁就早些休息,明天我們要進城。”宋祈語氣平緩,聽不出情緒。只有夜色下,寬大袖袍裏掌心的指印從未消退。他將書遞給蕭霖後,孤身走到另一邊休息。
另一邊的火堆四周已經圍滿了先前走開的小兵,見宋祈過來紛紛起身行禮,也有膽大的直接開玩笑,“見過侯爺,塞北夜晚風大,侯爺可不能和我們這些粗人待一起,自然是要去馬車裏陪着夫人。”
這幾個小兵不知道宋祈和蕭霖之間的事,只以爲是兩人婚後感情不深,催着宋祈進馬車趁機培養一下感情。
蕭霖看見宋祈搖搖頭,轉而雙手插袖圍着火堆坐下,嘴脣蠕動說了些什麼。但聲音太小,她耳力再好也聽不見。
安營紮寨需要的營帳都在隊伍後面,當時根本來不及再拿。他們現在在野外過夜,只能藉着火堆取暖,勉強熬過一晚。但蕭霖知道那個小兵說的是對的,關外夜晚溫度低,年輕的郎君尚能抵抗,宋祈那樣風一吹就要倒的身體卻說不準。
如果真的病倒了,他們這會沒有大夫,到那時候就危險了。
而唯一避風的馬車,宋祈讓給了她。
藉着馬車裏微弱的火光,蕭霖比劃起馬車寬度,塞下兩個人完全足夠,甚至早些時候江池怕宋祈冷,還拿了被褥過來。現在被褥就疊放在角落裏,雖然不能當蓋被,但倚靠着馬車打盹搭個腿腳完全足夠。
蕭霖把手裏的書一扔就要下車,可還沒等她跳下馬車,一頁宣紙從鬆動的書頁裏翩然落下,靜靜地躺在車內。
紙頁乾淨,應該是新紙。孱弱的火光下,墨跡在紙下若隱若現,勾得蕭霖心裏不免升出一點好奇。也許是對宋祈這個人前後反差好奇,她鬼使神差地拿起紙頁翻開。
不大的紙頁被兩折成一個長條,蕭霖湊到火光下往前一看,一個“沈”字躍然紙上。
只是下筆之人當時應心神不靜,沈字尾端有些亂了,只有起筆尚能看出其中風骨。
蕭霖用指腹輕輕摩挲着這個“沈”字,就像是在和下筆之人跨越時間說話。
“是你嗎?”
她的聲音極輕極柔,被風送出馬車,飄飄蕩蕩終究消散在黑暗中。
黑暗的盡頭,小兵們還在互相說笑,宋祈閉目坐在其中。像是受到感應,他忽而睜開雙眼望向馬車,只見馬車車簾掀開,蕭霖正定定望着他。兩隻眼睛睜的極大,硬生生憋住不眨眼。
不一會兒,酸澀的感覺就順着淚腺一股腦往她的眼睛裏涌,可她依舊連眼睛都不捨得再多眨一下。
她只想再多看一眼,證明自己心中那個荒謬但又過與美妙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