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三度折東君 >第5章 冷麪草
    聞夫人趕來時,顧文濱正指天指地,指着顧元知的鼻子嘟嘟囔囔,爲人師表,氣勢十足,只差揮毫萬里。

    而顧元知端端正正地坐在那裏,規規矩矩,低眉順眼,一副聆聽教導的模樣,別說有多順眼。

    萬物相生相剋,總是一物降一物,這個道理在顧三爺身上,屢試不爽。

    直到顧元知站起來,聞夫人才看出來他也滿篇醉意,參商扶着人搖搖晃晃地進入馬車,將官帽一夾,溜着馬慢慢悠悠地回榆林巷。

    午後的琅玉閣,並不安靜,園內樹梢上的一隻鳥雀眯着眼像在打盹,一不小心跌了下來,墜到半空想起翅膀,撲棱撲棱飛起來左右搖晃落到窗上,剛落腳屋內傳出讀書聲,它一個激靈起飛跑遠了。

    “大道無形,生育天地;大道無情,運行日月;大道無名,長養萬物;吾不知其名,強名曰道”

    女子的聲音清脆悅耳,像風吹迴廊,捕夢鈴碰撞的叮啷音。

    “主君這是寫得什麼亂七八糟的?”

    水仙花的葉子被雪巧擦得水嫩透綠,她歪着頭問窗前的沈疏緲,眼裏滿是疑問。

    沈疏緲手握一張寫得密密麻麻的宣紙,彎脣笑了笑,將紙沿着邊際對摺,再對摺,折成一個小小的方塊,說道:“官人涉獵儒釋道,三家三姓,一點都不偏心。”

    雪巧埋頭苦幹,吹了吹黃蕊白瓣的水仙花朵兒,嘴裏嘟囔着,“半夜不睡覺,跑去書房就爲了寫這個?主君是閒的發慌還是忙得頭暈?”

    沈疏緲淡淡一笑,眉眼低垂,慵懶的半靠在妝臺上,神情淺淡。

    “娘子!娘子!”月濃着急忙慌地走進來。

    屋內二人都朝她看去,月濃惶急道:“主君他喝醉了!娘子快去看看吧!”

    “喝醉了?”沈疏緲懶洋洋的直起身子來,剛踏過屏風,只見參商身上掛着一個紫袍身影進門來。

    酒意撲面而來,雖不難聞,但實在烈,沈疏緲不自覺退了半步,吩咐身邊的人,“還不快去扶着,再去備水來給官人沐浴更衣。”

    月濃擡頭問,“主君這是喝了多少?三老爺怎麼也不勸着點?”

    參商滿頭大汗,皺着眉頭,“三老爺可比咱們主君醉得厲害,都說胡話了!誰能勸?”

    顧元知被扶到矮榻上歪歪斜斜地坐着,那雙桃花眼微微合着,眼角緋紅,偏偏面色冷白,像春日枝頭欲落的杏花。

    沈疏緲彎着腰伸出一根手指戳了戳醉着的人,低頭去看他,輕喚,“官人?官人?”

    原本醉眼朦朧的人聞聲突然睜開眼,像迷離的春晨散開了濃霧,顧元知撐着榻站起來,恍恍惚惚又要跌下去,沈疏緲忙去扶他,誰知他直直跌坐下去,臉色疲倦,擡手扶額按揉,半晌後,自己伸手解官袍,也不要旁人幫忙,官服被他端端正正疊起來後,自己又慢慢悠悠站起身,往外走。

    沈疏緲在旁站着,也不上前,只問他,“官人要去哪兒?”

    顧元知腳步一頓,眼簾微斜,整個人筆直端正,若不看那眼裏的千百迷濛,怕只當他沒醉,他淺淺抿脣,似笑非笑,“去書房。”

    他跨出門,白色的中單衣衫飄逸如仙,迎風而立,像被貶謫墜落的上塵之人。

    浴房備好了水,人卻不見了,雪巧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月濃抱着換洗的衣衫也愣在原地,問:“主主君呢?”

    沈疏緲孤零零站在堂上,三人六目相對,最後都看向了她。

    “官人他”她微微結巴,隨即微微一嘆,朝二人道:“雪巧端盆水去書房,月濃你跟我來。”

    窗槅半開,嫩竹映室,微風徐徐,書房裏清清涼涼,顧元知坐在可以小憩的軟榻上,支頤靠在置茶的小案上,閉眸正假寐,參商蹲在他腳邊一臉苦澀。

    沈疏緲側首吩咐,“將東西放下,都退出去,我來照顧官人。”

    滿室靜謐,起初只有淺淺的微不可聞的呼吸聲,後來響起輕輕的腳步聲,沈疏緲靠近坐着的男人,伸手去拿打溼的帕子。

    她喜歡看他的手,清瘦的指骨,一節一節,節節分明,都說文臣執筆,手上柔弱無力,拿不起刀劍,但她心裏明白眼前這雙手若是握緊了拳頭,卻可以重塑乾坤,改天換地,任何冷冽刀劍都不比之鋒利。

    沈疏緲替他淨手,手掌手心沾了水,冰冰涼涼,她擦得細緻溫柔,一遍一遍,三年來,無一出錯。

    顧元知早就睜開了眼眸,擡頭看着身前人光潔圓潤的額頭,他抽手,“娘子歇息罷!”

    他語氣淡淡,與往日並無差別,同樣的關懷。

    沈疏緲握着他兩根手指不放,緊了緊,低着頭,手中停了動作。

    兩人一言不發地一坐一站着,像夜半忽來急風細雨,又像荒涼大漠吞噬落日。

    半晌後,沈疏緲擡眸,圓圓的杏眼水溜溜的望着眼前人,手上又緩緩,她淺語低喚,“官人,別動。”

    顧元知就真的沒再動,任憑她擦完這隻手,又去擦另一隻。

    她伸手去解他腰間的衣帶,顧元知猛地攥住她纖細柔軟的指,“我來。”

    “解不得?”她黑溜溜的眼像琉璃一樣泛着光彩就那樣注視着他,和往日一樣。

    顧元知鬆了手。

    沈疏緲眼睫低垂,纖長睫影投在眼瞼下,顫顫微微,靈動可愛,她聲音略冷,像夏日竹葉的顏色,冷綠冷綠。

    “官人別鬧了,婆母會擔憂的。”

    恰逢風過竹林,簌簌聲起,落葉飛卷,幾度翻墜,終碾作於泥。

    顧元知伸手着衣,落拓青衫,熨帖服身,他緩緩回道:“娘子說的是。”

    這一夜,琅玉閣清淨沉寂,顧元知又宿在了書房。

    月明星稀,沈疏緲赤腳坐在矮榻上,將半個腦袋探出窗外,伸手數天上的星星,悠閒至極。

    雪巧端來一碗雪梨甜湯給她,“娘子,主君不回房睡了?”

    月濃將屋內的物品都一一安置好,也側過頭問,“娘子莫非是與主君拌嘴了?”

    “胡說,娘子什麼時候和主君置過氣?”雪巧不滿道:“從太師府回來,咱們一直在邊上伺候,主君公務繁忙,整日進進出出和娘子也說不上幾句話,與往日沒什麼兩樣,今日無端跑去三老爺府上飲酒,回來還是娘子親自伺候的,主君還有什麼不滿意的?”

    沈疏緲沒說話,只一味地笑,看着兩個丫頭猜來猜去。

    月濃心裏覺得奇怪,但又說不上來,聽雪巧這麼一說,倒認爲有幾分道理。

    夜深人靜,燭火一吹便滿室漆黑。

    參商從外踏進亮堂堂的書房,打了個哈欠,“主君,主屋燈都滅了,咱們也歇息吧!”

    顧元知擱下筆,擡頭望了望門外漆黑的夜色,點頭起身就着白日那張軟榻躺下了。

    細水潺潺自假山上汨汨流下,溼潤的青苔依附在石縫間,莖葉細長的蘭花草被落下的水珠打得一顫一顫,水聲涓涓傳進屋內被陣陣腳步聲湮滅。

    鏡前妝扮的美人正梳髻簪花,美目盼兮,烏黑的眼瞳,水紅的嫩脣,不像人婦,倒比未出閣的姑娘還要芳豔,但她的身姿又極爲端莊,脣邊的淺笑也顯得溫煦有禮,走動間,頭上的珠釵穩穩當當,只被風吹拂的輕搖。

    月濃爲她正衣襟,低聲在她耳邊語道:“華寧堂的賀媽媽差人來傳話,教娘子等主君下朝,一同去主院用午膳。”

    入夏之後,天氣沉悶,人也疲倦,秦夫人向來規矩少,晨昏定省把持不嚴,也是想讓沈疏緲好好將養身體,並不常主動喚她去主院伺候。

    沈疏緲眸中不解,卻也沒問,只說:“打發人去府門候着,見官人回來就去主院說一聲。”

    一大早上,雪巧的臉就挎着沒笑過,從院子裏進屋來伺候後就一言不發,沈疏緲打趣她,“小麻雀今日念閉口禪了?”

    雪巧嘟嘟囔囔應了一聲,卻還是一副別人欠我八百兩的模樣,沈疏緲看向月濃,後者睨了一眼雪巧,眼神躲躲閃閃,“娘子別管她,她就是想喫千層糕沒喫到嘴裏,心裏憋得慌。”

    “這好辦!虧待誰也不能虧待我們巧兒的嘴啊!我親自去廚房吩咐人給你做。”說着沈疏緲就要起身往外走。

    雪巧見此,立馬飛奔到她面前,雙手單腳掛在門上,像一堵人牆,就是不讓她出去,“娘子,奴婢…奴婢又不想吃了。”

    沈疏緲搖着團扇,笑道:“你既不想吃了,我倒想嚐嚐,讓開!”

    雪巧一動不動,滿臉不知所措,鼻子眉毛都快皺在一起了。

    月濃忙上前來,“娘子想喫,奴婢去廚房傳話便是,娘子回屋坐着吧!”

    沈疏緲眉梢一挑,神情平靜,倒是沒反駁,轉身往小榻上走,身後的雪巧與月濃正鬆了一口氣,卻聽見她說,“你們都站到我眼前來,說一說到底是怎麼回事?我往日也看過不少戲,沒見過比你們兩個還拙劣的演技。”

    月濃在沈疏緲轉身之際,撞了撞雪巧,順便狠狠瞪了她一眼。

    “雪巧,你也要瞞着我?”

    沈疏緲輕輕擡眼,語氣悠悠轉轉,輕飄飄的,卻聽的人心慌意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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