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仗劍行 >第 16 章 第十六章
    第十六章莫道桑榆晚

    春雨細如絲,萬物盡熙熙。

    農耕時節的小鄰村隨處可見勞作歸來的老少漢子,在簡陋柵欄圍成的小院裏玩耍的孩童遠遠瞧見,便揮舞着小手出門迎接。土竈前忙碌的婦人盛起鍋中最後一道家常菜,招呼着丈夫孩子洗手喫飯。人人臉上,皆是笑顏。

    這黔中道旁不過幾十戶的小村莊,位於曾被人說成“惟爾幽州,遠在要荒”的幽州境內,雖比不得富庶一方的揚州,卻也遠不至於龍荒蠻甸。村中鮮少有外人停駐,不過時常有走貨郎途徑此處給村裏帶些大城纔有的稀奇玩意兒,前些年倒是有個年過半百的老儒生,爲人和善,又識字,村長懇求了許久,送雞送鵝,就差將家裏唯一的一頭老黃牛送出去,老儒生才勉強答應留下教村裏的孩子讀書。

    老儒生的私塾便設在家中,爲方便村頭村尾的幾戶孩子,村民們自告奮勇在村中爲老儒生蓋了一所夯土茅房。此時下堂的孩子們歡呼雀躍,從老儒生家中魚貫而出,邊打邊鬧,其中一個肌膚黝黑的矮小少年揪了一把前面少女的麻花辮,少女不慌不忙伸腿絆了急於逃跑的少年一腳。

    矮小少年止不住前衝的步子,在少女的驚呼聲中與一人撞了個滿懷。那人倒是一動不動,矮小少年被撞的眼冒金星一屁股跌坐在地上,齜牙咧嘴。

    那人拎小雞似得將矮小少年一手拎起,溫聲道:“塊頭不大,頭倒是夠硬。”

    矮小少年擡頭看去,登時愣在當場。不僅僅是他,那少女以及身後的半大孩子們皆目不轉睛的盯着那人看。

    此人一襲廣袖青衫,身形修長,樣貌雌雄莫辨。微風拂過時,衣袂飄飄氣韻風流,那雙丹鳳眼笑意淺淡時尤其好看,瞧得那一羣十三四歲正值情竇初開的少年少女雙頰發燙。

    原來那個油嘴滑舌,只知道忽悠他們做買賣的走貨郎並非吹牛皮,世上真有如仙人一般好看的人!老夫子怎麼說來着?

    宛如畫中人!

    李長安哭笑不得,此前在山中走了大半月,一直相安無事,剛出了紅鹿山不遠便碰巧入了這小鄰村,原想在此借宿一宿,也好祭祭五臟廟,不曾想來了這麼一出。

    李長安將矮小少年平穩放下,回過神來的少女毫不客氣的一巴掌拍在少年腦後,訓斥道:“快給人道歉!”

    矮小少年顯然不及少女淫威,委委屈屈的抱着頭,朝李長安作揖道:“小子莽撞,公子勿怪。”

    少女一聽更加氣急,一把揪住了矮小少年的耳朵,怒道:“什麼公子,人家是姑娘!”

    矮小少年啊了一聲,細細瞧了一番李長安,又低下頭慌忙道:“姑娘勿怪,姑娘勿怪。”

    李長安擺了擺手,笑容和煦,“無妨,我沒那般金貴。”

    少女一眼便瞧的出性子活潑,揚起笑臉對李長安熱切道:“不知姐姐姓名,來村裏做什麼,尋什麼人?我對村子熟,可爲姐姐引路。”

    李長安環顧四周,略有窘迫道:“我……路過此地,想來討口水喝罷了。”

    少女見李長安身無長物,亦無行囊,立即明白了過來,邀請道:“我爹今日請了老夫子做客,家中尚有一間空房,姐姐若是不嫌棄的話不如上我家去。”

    “這……”

    礙於少女的熱情,李長安猶豫不決,雖商歌王朝境內常年太平,但這少女不曾有一絲戒心倒叫李長安有些許不安。

    “姑娘無需多慮,此地民風好客,桑榆這丫頭不過是想多看你兩眼罷了。”

    李長安聞聲望去,有一頭頂花白了大半的儒衫老者負手而來。李長安微微一愣,淡然道:“既如此,那便客隨主便。”

    小鄰村半數門戶都姓吳,吳桑榆的父親是村中唯一的赤腳郎中,頗有威望。孃親是外村人,十幾年前隨她父親一起來到此處,沒過兩年便懷上了吳桑榆,只是她孃親身子骨弱,生下桑榆後再無力爲吳家增添子嗣,爲此村中不少村民引以爲憾,覺着吳郎中這樣的好人理當有一子繼承父業。吳郎中本人倒是不以爲意,只恪守本分,踏實爲妻女的小日子添火加柴。

    吳桑榆的孃親是個地道的美人兒,即便已是半老徐娘的年紀,卻平添了幾分年輕女子難以企及的風韻。如老儒生所言,一家三口皆待李長安格外熱情,見李長安言談舉止極爲不俗,吳郎中彷彿打開了話匣子,一聊便聊到了半夜。吳桑榆早在孃親的催促下,不情不願回了隔壁屋睡覺。吳郎中大概是許久不曾如此暢言痛飲,到最後竟是昏醉了過去。

    老儒生始終神色淡然,起身告辭時,婦人擱下手中碗筷說要送送。李長安趁機攬活,代替婦人出門相送。一老一少靜步在月色下,緩緩走出郎中家的小院。

    二人並肩而行,步伐極慢。

    老儒生擡頭看了一眼缺月,感概道:“自那一別,竟已過了一甲子,當真是光陰飛逝啊。”他側目看向面色恬淡的李長安,不由的笑了,“只是看着你這幅模樣,老夫便覺着興許還能再活一甲子。”

    李長安眉峯一挑,不置可否。

    那年雍州城頭,狼煙未起,有個腰間佩劍頭帶巾綸尚未及冠的年輕書生,在一局黑白棋盤上與她暢論天下。而後先帝平南定東,以不可阻擋之勢揮兵北上。可沒成想,北契雖大敗退兵,商歌亦是傷亡慘重,無暇再顧及舉國上下僅二十萬將士的東越。

    李長安猶記得,城牆頭上,那年輕書生是何等的自負不凡,何等的意氣風發。扯回思緒,李長安瞥了一眼身旁背脊挺直的老儒生,笑道:“當年天師府的趙老天師也不過才活了百歲,你範西平四處奔波攪亂春秋氣運,還指望老天讓你多活一甲子?”

    被當今世人譽爲春秋“棋謀首甲”的老儒生嘿嘿一笑,“我記得那時你已一腳踏入地仙,卻仍不肯將所窺天道透露一分半點,如今你想要喫掉商歌三成國祚,我倒是阻攔不得。只不過,喫歸喫,能否化爲己用又是另一回事。”

    李長安冷笑道:“東越苟活至今有你大半功勞,只是眼下的局面便是你當年所期翼的?”

    老儒生停下腳步,彎腰拾起一顆石子投入不遠處的稻田,原本蛙鳴鼎沸的稻田瞬時安靜下來,只不消片刻,又如野火燒不盡蛙聲更加沸騰。

    “合久必分,分久必合,乃亙古不變的大道。當年商歌已是精疲力竭之師,倘若收復東越再與北契相爭,不異於投石入田,只可得片刻太平。即便商歌有十二悍將足以踏平北契,治國□□之文臣卻寥寥無幾。老首輔深知此利弊,不若怎會輕易聽信我一個太學宮學子的話?”老儒生繼續前行,側目看了看李長安,“你李長安不過是那顆推波助瀾的石子,換了誰都不行,以前是,如今亦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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