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下躺着的儒生,臉凹進去了一半,從破碎的痕跡上依稀可看出那砸爛他腦袋的一拳究竟有多霸道。年輕儒生兩年前來到這裏時,許是不曾想過,自己的死相會這般難看。
林整在衆目睽睽之下,轉身進了酒館。他每走一步,周遭的人羣就退後一步。鬥狠歸鬥狠,沒人不惜命。
將那碗酒倒進儒生凹進的臉裏,林整看向李長安,啐了一口血花子,問道:“閣下是哪頭兒的?”
李長安笑眯眯道:“哪頭兒都不是。”
她瞥了一眼地下的屍首,“我在隔壁桌喝酒,湊巧聽見了此人的齷齪行徑,還盤算着事後與那小情人遠走高飛。我平生最恨這等無恥之徒,一時興起便路見不平,將軍若是不滿意,大不了我殺光你們就是了。”
太極閣一衆人等,轟然大笑。
玉龍瑤,許善心,林整這三人可笑不出來。
中原江湖好似一座百花齊放的後花園,土地肥沃,骨朵鮮豔。隨意跳出來一個年輕後生就敢仗着身後的龐大宗門與李長安對陣叫囂,女魔頭有何可懼?自古邪不勝正,我輩身先士卒,日後必定揚名立萬!
可流沙城是個什麼地界兒?
無法無天,羣魔亂舞。李長安到了這裏,就好比那鳥兒飛天,魚兒得水,惡鬼歸地獄。她說要殺光,興許一個不高興,就真的屠了整座城。
在場的所有人,乾的皆是刀尖舔血的勾當。比起中原那些後花園裏的花骨朵要敏銳的多,且不論這個自稱李長安的女子是否信口開河,只那襲青衫立在那裏,即便身無長物,也比先前揮舞着大戟的林整來的駭人心魄。
笑聲似塞外的北風,呼嘯而過,便消散無痕。
最後,不知誰幹笑了兩聲,整條街道重歸死寂。
在場唯獨兩個女子中的其一,率先打破了僵局,玉龍瑤輕嘆一聲道:“木已成舟,小女子先行一步,告辭。”
許善心伸了伸手,欲要阻攔,似又覺着不妥,只得跟着側過身,不甘心的低聲道:“這與咱們事先說好的不一樣!”
玉龍瑤停下腳步,側頭漠然的瞥了他一眼,冷笑道:“不然如何?憑你我之力,許閣主可有十足的把握勝過此人?”
許善心面色陰沉,無言以對。
玉龍瑤一走,花欄塢的打手便毫不遲疑的撤離了這片是非之地。只權衡了片刻,太極閣閣主便也一言不發的翻身上馬,臨走前意味深長的望了站在血泊中的二人一眼。宛如一場鬧劇,轟轟烈烈的開場,莫名其妙的結束。
林整如夢初醒般朝四周張望了一圈,各家大小商鋪早已門扉緊閉,街道兩頭僥倖活下來的弟兄互相攙扶着朝他走來。
一角青衫從他余光中飄過,林整再回頭看去時,已不見李長安的身影。彷彿渾身的氣力在這一瞬用盡,林整跌坐在地,雙目無神。那把彎弓大戟重重的砸在地上,發出的顫鳴,彷彿塞北寒冬裏最後的咆哮。
風鈴宅院,暖閣內。
透過琉璃茶盞,李長安瞧見裏頭漂浮着一層密密麻麻的沙茶粒,微微皺了皺眉頭。
端坐在對面的玉龍瑤瞥見了她這個不着痕跡的小動作,柔聲笑道:“初來此地時,我也喝不慣這兒的茶水,總覺着透着一股泥沙味,但喝的時日長了,便慢慢嚐出幾分滋味來。如今再喝其他的茶,哪怕是武當山的露峯,也不過如此。”
李長安縮回手,攏在袖中,漫不經心道:“那依你之見,林整之後會如何?”
玉龍瑤沉吟片刻,緩緩道:“昔日林整囂張跋扈,可結交的不可結交的統統一視同仁,可謂四處樹敵,如今瓦崗軍殘餘不足五十人,即便置之不理,亦再難重振旗鼓。”女子微微一笑,“下場,終歸逃不過一死罷了。”
李長安眼眸微垂,若有所思。
玉龍瑤撥拉了一下茶蓋,想起幾個時辰前,老鴇兒領來的那個抱劍的小丫頭。
小丫頭身上穿着一件略顯寬大的長裙,洗的發白,看不出本來樣貌。裙角邊兒不知縫縫補補了多少回,乍一眼瞧過去,與城牆根下的小叫花子無異,只是臉龐乾淨。她懷中緊抱着的那柄古劍,玉龍瑤一眼便認了出來,雖不曾見過,但她兒時聽過與這柄不公劍有關的所有故事。
小丫頭是來替李長安傳話的,只道了“今夜圍殺林整”六個字,旁的一問三不知。先前李長安曾說,人要帶走,事兒也得擺平。玉龍瑤思來想去,揣測李長安大抵是爲了這小丫頭日後能無牽無掛,與流沙城這個鬼地方徹底決裂。可李長安若是出手,與昭告天下有何異,僅爲了一個尚未斷定是否是劍胎的小丫頭,值當嗎?
玉龍瑤始終想不明白,以許善心那謹小慎微的性子怎會答應的如此爽快。
斟酌了半晌,她試探問道:“閣下究竟是如何說服許善心的?”
聽聞此言,李長安回過了神,笑道:“不瞞你說,我也是今日才知曉,據姓許的自個兒說,昨個夜裏菩薩顯靈,親臨寒舍,爲他指點迷津,可保日後香火延續。”
玉龍瑤思量了一番,隨即恍然大悟,接着追問道:“那菩薩與你雙修……”
忽然,她止住了話頭,歉意道:“是小女子唐突了,不該過問此事。”
李長安絲毫不在意的笑了笑,伸手端起琉璃茶盞,飲了一口,道:“之後的事你就莫操心了,護好你的花欄塢便可。”
言罷,李長安起身就走,玉龍瑤下意識跟了上去。
走出門,李長安忽然回身,玉龍瑤跟着腳下一頓。
見李長安笑而不語,她輕柔笑道:“我送閣下出宅子。”
李長安一動不動,伸手探向女子的衣襟,在女子的脖頸間摸索了片刻,扯出一條線絲粗細的銀鏈子。鏈子下墜着一塊指節大小的紅木,四方形,上頭刻着一個“子”字。
在這十幾年間,覬覦她美色與地位的男子前仆後繼,可從未有人敢動她分毫,哪怕是多看兩眼,也只敢隔着老遠。但此時她未曾阻攔,反而目不轉睛的盯着那雙丹鳳眸子,胸口如烈火般沸騰。
丹鳳眸子漸漸彎成一個極好看的弧度,李長安笑了,輕聲喃喃:“我說呢,這世上怎還會有人待我好,原來你在這兒藏着呢。”
將銀鏈子不算溫柔的塞回女子衣襟下,李長安轉身邁步,灑然道:“不必送了。”
青衫隱入廊道的拐時角,玉龍瑤已是泣不成聲。
街頭的廝殺聲已銷匿許久,李子曲着腿縮在角落裏,發狠似得盯着那扇緊閉的門扉。一陣急促的腳步聲過後,一道人影映在了門框上,李子想也沒想,慌亂爬起身,拖着古劍就朝門口劈了過去。
所幸她力道不足,勁頭也不準,尚在鞘中的古劍劈在了推開的門框上,外頭站着一臉驚懼的屈斐斐。
二人大眼瞪小眼,對峙了一陣,李子一面費力的將古劍從門框裏□□,一面訕笑道:“原來是你啊,實在對不住,我以爲是那幫兵匪。”
屈斐斐喘均了口氣,拉着臉走近門內,餘光瞥了一眼門框上的大洞,反手合攏了門,道:“往後你都不必再爲此擔憂了。”
李子擡起頭,一臉不可置信的道:“林整死了?”
屈斐斐神色複雜,躊躇了片刻,低聲道:“沒死,但瓦崗軍不復存在了。”
十五歲的少女一時間顯然沒懂那四個字的含意,燕子山窮出了名,山寨裏就更窮,識大字的先生一個沒有。良久,李子才似懂非懂的點點頭。
二人呆立了半晌,各懷心思,最後屈斐斐輕聲道了一句,“你自在了。”
轉身拉開門,屈斐斐走了出去,尚未跨出那一步,她忍不住回頭望了一眼,正對上李子的目光。那雙眼眸在漆黑的陰暗裏,熠熠生輝。
欲言又止的屈斐斐終歸沒能張口,她一路埋頭快步走到臺階處,不料險些撲進了迎面上樓的人懷裏。那人身上帶着一股女子的馨香,屈斐斐記憶猶新,不必看也知曉是誰。
“你是來通風報信的?”
屈斐斐不懂,從一個年輕女子口中說出來的言語,怎就能如世家子一般玩世不恭?可她更不懂,李長安爲何能爲了一個小丫頭做到這個地步?在她看來,不論是林整還是瓦崗軍皆是她一輩子遙不可及的,那些人雖過着生死難料的日子,但快意自在,不就是一伸脖子一刀子的事嘛,只要豁得出去,她屈斐斐也未嘗不可!
但僅一夜之間,僅因這個青衫女子的出現,曾經堅如磐石的瓦崗軍便不復存在了。
她終於知曉,李子寧死也不撒手的緣由了。
屈斐斐也冒出了一個可怕的念頭。
但她不曾猶豫,一把抓住了李長安的衣襟,似命令又似祈求的道:“你可否也收我爲徒?”
李長安的目光只在她的臉上停留了一瞬,便扯下了她的手,冷笑道:“你看我,像一個心善之人嗎?”
屈斐斐愣在當場,李長安揮袖而去。
過了好半晌,屈斐斐回過神,提起裙襬一路飛奔回那間唯獨屬於她的小屋,她撲進被褥裏,埋頭痛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