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鏢這個行當,在北契少有人沾染,最早在商歌王朝天奉元年時隨走卒商販傳入,第一批在北契開鏢局的原是個中原人。一來,北契自身朝綱不穩,南庭北院明爭暗鬥,遊蕩在州郡之外的遊牧部落衝突不斷,走鏢雖說各憑本事喫飯,但禁不住世道混亂,馬匪橫流。二來,北契人天生瞧不起軟骨頭的中原人,更瞧不起他們投機取巧,光好看卻不中用的物件,例如那些巧奪天工,精美絕倫卻比兩根指頭粗不了多少的白玉酒杯,用北契人的話來說,這他孃的嘬一小口,還不如老子一坨鼻涕多!
自打東越南徒,那些滿腹經綸,滿口仁義道德的亡國士子不僅帶來了一車又一車的聖賢典籍,更令整個北契有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只不過讀書人的傲氣風骨沒學會幾分,反倒是縱慾風流學了個十成十。如今從北契走出去的富賈權貴,甭管是小姐少爺,還是貴婦老爺,只要不開口,沒人瞧的出真實身份。此等風氣在南庭稍好些,北院王帳吸納了大半亡國士子,物慾橫流的風氣尤爲慘重。
如此一來,走鏢這個不受人待見的行當,便也紅紅火火了起來。商人想要賺銀子,便要僱傭這些以賣命爲營生的人,畢竟保住了貨,便是保住了銀子。
虎頭幫,便是其中的滄海一粟。並非誇大其詞,在茫茫衆多的鏢行中,虎頭幫實在太不起眼。尋常鏢行幫衆至少百人,五品鏢師至少有十至十五人不等,領鏢的鏢頭兒需得三品實力,依鏢行本身實力可有三人至五人。可虎頭幫攏共,滿打滿算,加上掌事,雜役,一共不到六十人。幫主洪高虎早些年在中原人的鏢行裏做鏢師,走過中原,去過東越,鬼門關也轉了好幾回,眼瞅着年過四十,好不容易娶了個標誌的中原媳婦兒,生下個天生麗質的閨女,沒看上兩眼就撒手人寰,剩下一對孤兒鰥夫。於是洪高虎一咬牙,一跺腳,揣着閨女的嫁妝離開原先的鏢行,自立門戶。所幸,洪高虎走鏢這些年爲人仗義,積攢下不少人緣,呼朋喚友硬是支棱起了虎頭幫鏢行。可惜好景不長,光是租門鋪,裝備皮甲兵器就花費了不少,兜裏空空,哪來的資本讓那些三品鏢頭兒賣命?
起先只得接一些其他鏢行最不願做的髒活累活,銀子雖少,但好在性命無憂。可長此以往,鏢行內的幫衆免不得怨聲載道,先後走了不少人。最後若不是原先的中原人幫主看不下去,穿針引線了幾筆大鏢,虎頭幫怕是早十年前便人去樓空。穩住了局面,虎頭幫也日漸好轉,眼瞅着要從一個幾十人的小鏢行,變成幾百號人的大鏢行時,北契與商歌王朝的局勢驟變。雖無大戰,但塞北邊關終日難有安寧之時。
說起虎頭幫,掌事馬義最有資歷,早先他與洪高虎一同在原鏢行共事,隨後又一同出來自立門戶,近二十載的兄弟情義,不可謂不深。但年輕時好逞兇鬥狠,遭人報復,不僅瘸了一條腿還瞎了一隻眼,故而至今未娶妻,便格外疼惜洪高虎的獨女洪秀兒。
到了花溪州,這趟鏢就算走完了一半了,於是洪高虎命衆人入城休整,補充些必要的乾糧用品。洪秀兒許是繼承了母親的靈秀,一雙大眼睛格外水靈,小巧的鼻尖,圓滑的下巴,皆有中原女子的獨特風韻。只是額間佩戴的纏額不同尋常,由一根不知何種質地繩子固定兩側,中間是一顆指甲蓋大小的紅玉。若有做奇珍異寶的掌櫃在場,便一眼就能瞧出來,此玉出自中原紅鹿山。往年不怎麼值錢,但近些年紅鹿山死人太多,這紅玉便越來越稀貴。
瞧見這一幕的洪秀兒,似撿着了珍寶一般,把臉埋在碗裏,偷兒着樂。她再擡頭時,又見謝時的目光時不時朝隔壁一桌瞟一眼,且細不可查的皺了皺眉頭。
於是洪秀兒好奇的順着他的目光,依依不捨的朝隔壁桌看去,恰與一雙帶着同樣打量的目光撞在了一處。兩個年紀相仿的少女對峙了一陣,玉覆額的少女忽然兇狠一瞪,鼓着腮幫子的負劍少女顯是一愣,隨即迅速別過了臉,猛扒了兩口飯,忽似想起了什麼,目露兇光又瞪了回去。奈何前者早已收回了目光,彷彿帶着勝利者的喜悅看着對面的青年男子,笑的更歡了。
負劍少女撇了撇嘴,只得悻悻作罷。但好巧不巧,在她即將轉過頭時,那玉覆額又猛然望了過來。這回看的卻不是她,而是她對面坐着的白衣公子。
白衣公子似未察覺,伸手用筷箸敲了敲她的碗,責備道:“你這丫頭又東張西望,好好喫你的飯!”
負劍少女低着頭,悶聲應道:“是,師父。”
白衣公子面如冠玉,舉止斯文儒雅,身無長物,腰間亦無彰顯權貴身份的琳琅飾物,頭頂的玉冠雖做工精細講究,卻並非價值連城,手中摺扇看起來也不名貴,僅是給這位翩翩公子錦上添花了幾分風流倜儻。
與他同桌的負劍少女看起來就窮酸多了,也就一身衣物尚算得體。亂糟糟的頭髮胡亂綁了個馬尾,身邊還擱着一個大包袱,怎麼看都與瘦弱的小身子板不相符,這活脫脫就是個苦命丫鬟。但期間少女幾次顫抖着手,夾不起盤中的牛肉,那白衣公子都體貼的給她夾到了碗裏。看的洪秀兒一陣泛酸,忍不住多瞪了負劍少女兩眼,但這一回,顯然是後者完勝。白衣公子連瞧都沒往洪秀兒那邊瞧一眼。
待這對怪異的師徒離去時,有兩道目光追出了門外,一道自是洪秀兒,另一道則是謝時,他看的,是少女身後的那柄古劍。
出了飯館的門,一大一小走在街上。
小的道:“師父,您又沾花惹草了,瓏兒姐姐前些日子才稍信說,要您處事低調些。”
大的道:“行頭都換了,還要如何低調?再者說,眼睛長在她們身上,我哪兒管的着。倒是你,一口一個瓏兒姐姐,要不我再送你回花欄塢?”
小的道:“瓏兒姐姐身邊已有屈斐斐幫襯,我纔不去!”
大的道:“此事我怎不知?你這臭丫頭又借爲師的名義幹了什麼好事兒!?”
小的道:“我沒有!我……我就是隨口提了那麼一句……”
大的道:“哼,我說呢,你爲何總惦記那姑娘,哎呀,真是可惜,走之前沒能給那姑娘開了苞。”
“師父!”
白衣公子指着前方笑道:“有烤羊肉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