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言道,人算不如天算。
李長安在棋道縱橫上比之攪亂春秋的“棋謀雙甲”範西平雖稍遜一籌,但昔年常伴君側的心思城府卻不是常人可比擬。只是誰也沒想到,平日裏深居簡出的慕容府二當家竟是個深藏不露的武道宗師,李長安此刻便是打落了牙也只得往肚子裏咽。
落水前一刻,李長安只暗自祈求,薛姑娘,薛姑奶奶啊,你殺人可殺快些,早點回來救我纔是正事啊!而後又憤憤不平的咒罵,耶律楚才你個王八龜孫子,這他孃的還沒進門兒就敢把老孃當槍使,還想娶我?娶你祖宗十八輩!
不等李長安在心底將慕容家也編排一遍時,一道強勁氣機由湖底而生,瞬時朝她聚攏而來,下一刻便連人帶水一齊衝出了湖面。慕容德明已是穩居上風之位,哪由得李長安躲在湖底渾水摸魚。
落湯雞似得李長安狼狽的摔在湖心亭頂上,吐出一大口鮮血,臉上用來喬裝的妝容被洗刷乾淨,她咳嗽了兩聲,啐了口血水順手抹了一把臉,笑吟吟的看着泰然自若的慕容德明,道:“慕容先生可得想好了,李長安不是那麼好殺的。”
慕容德明懶得與她廢話,身形一動,再度出手。
湖面上與人熊對峙的老蔣頭兒忽然從戰局中奮力抽身而出,竟是不顧身後兇猛砸下的雙拳,手中雙鉞銀光大綻,玉石俱焚般刺嚮慕容德明的背心。出此變局,慕容德明不得不在半空中強行扭轉身形,竟也是險中求勝,拍出一掌欲與人熊黑羆前後夾擊,一招擊斃這攪亂大局的黑衣刺客。
李長安愣了一愣,先前她便覺出這老頭兒無甚敵意,言辭間似有意試探,故而抱着賭一把的心態也探一探這老頭兒的來意。能替她清理了那幫雜碎自是最好,可要說起拼命李長安不覺得老頭兒兩三杯酒就喝糊塗了。即便方纔老頭兒拖住了那花甲老奴,李長安也在隨時戒備着老頭兒半道腳底抹油。但眼見爲實啊,李長安就更想不明白了,一個小小北契驛卒,爲何肯替她如此賣命?
瘋了不成?
若讓慕容德明與人熊一擊得逞,且不說老蔣頭兒能否雙鉞敵四手,少一人勝算便又少一分。二對二,是眼下最好的持衡局面,一旦打破,就算薛東仙稍後能趕來也再無力迴天。憑着慕容德明的狠辣心機,李長安能多活半刻都嫌多。
李長安低頭輕笑:“還是老爹說的對,求人不如求己啊。”
遠處觀戰的慕容喜瞧見那一幕時,一顆心本就提到了嗓子眼兒。只希翼那魔頭被父親一掌打的再動彈不得,可天總是不遂人願的時候多。她只餘光朝湖心亭上不經意一瞥,那道白衣身影已消失在原地。
猶勝慕容無敵金剛體魄的人熊老奴雙目睜圓更顯面目猙獰,他大聲提醒道:“當心!”
慕容德明早已察覺耳畔生風,當下心思急轉,他那精心佈局的一掌雖彌補了實戰不足的虧缺,但終究在力道上差了分毫。擊殺黑衣刺客固然可扭轉當前局勢,但硬抗下李長安一劍於日後大局不益,兩下相比,慕容德明毫不遲疑的掌風一轉,且氣機再灌,掌風變手刃,迎上李長安突如其來的直劈一劍。
李長安的劍不是出自什麼名家大師,但慕容德明的手刃卻是精心打磨了二十多年的開山利刃,二者相撞高低分明。只是慕容德明在瞧見李長安嘴角勾起一個淺淡笑意時,心下沒來由的一驚。
不容他多想,青芒劍氣徒然暴漲,竟硬生生蓋過了手刃的催城壓山之勢。更令慕容德明措手不及的是,李長安竟劍鋒一轉,身形在千鈞一髮之際與他堪堪擦肩而過,且借他之勢調轉矛頭劍鋒悍然斬向黑衣刺客身後的人熊老奴!
猶如當頭一棒,慕容德明急切喊道:“躲開!”
可壯如熊羆的老奴身形再如何靈活,置身於半空中,哪快的過曾是劍仙李長安的劍。慕容德明不惜折損小部分氣脈,強勢再度偏身,揮出手刃。但那守株待兔的黑衣刺客似與李長安心有靈犀一般,銀光雙鉞不偏不倚正擋下他這救命的一手。
只看那李長安一劍斬下,人熊老奴雙臂齊齊斬斷,當場血濺四方!
“黑爺爺!”
湖邊傳來慕容喜聲嘶力竭的哀嚎。
斷臂老奴一聲怒吼,周身氣機爆裂,雙腳互踏,竟是一鼓作氣決然赴死,一頭猛撞向身形下墜的李長安!
已抽身飄向遠處的慕容德明瞧見這一幕,笑容陰鷙,這下便是大羅神仙也救不了你了!
同樣一擊抽身的老蔣頭兒心中駭然,雖心有餘卻也明白已是無力迴天。
人熊不惜堵上性命的一擊威力有多大?李長安橫在胸前的長劍當即應聲而斷,身形以肉眼不可見的速度倒飛而出,將湖邊三座大屋建築眨眼間撞成平地。
死幾個下人算什麼,慕容府二當家的眼下只關心那魔頭的死活。
滿目狼藉中,一名婢女瑟瑟發抖的蜷縮在斷壁殘垣的角落裏,她不敢跑,因爲眼前那堆廢墟瓦礫中正坐着一個人。看不清男女,胸前一片觸目驚心的血肉模糊,那人勾着頭,也不知死活。
就在婢女壯起膽子輕手輕腳想爬出去時,那人輕咳了一聲,吐出一大灘鮮血染紅了身下那一襲白衣。婢女渾身一僵,氣都不敢喘,轉頭看去,只見那半死不活的人緩緩擡起頭,竟是笑着道:“姑娘,勞煩扶我一把。”
婢女抖如篩,那人又道:“放心,我不殺手無寸鐵的女子。”
再瞧一眼,婢女認出了此人,正是先前送酒菜時一眼便驚爲天人的白衣公子。不知是於心不忍,還是鬼迷心竅,婢女一步一遲疑的走了過來,李長安倒是不見外,顫顫巍巍的擡起手臂等着那婢女攙扶。
離湖邊尚有十幾步,李長安脫開婢女的攙扶,抹了一把嘴邊一塌糊塗的血跡,頷首笑道:“有勞姑娘。”
婢女立在原地,竟也忘了逃走,只心有怯怯,這般溫柔的俊俏公子怎會是那殺人不眨眼的魔頭呢?
瞧見那道修長身影緩步走到湖邊,老蔣頭兒暗自鬆了口氣,慕容德明面色卻陰沉至極,冷笑道:“你這命,果然硬!”
李長安一手撐欄,躍下湖面,如腳踏實地般懸於水面之上,一步一步朝慕容德明的方向走去,她壓下喉間涌上的氣血,微笑道:“就許你步步爲營,不許我耍點兒小心機?方纔便說過,我可不是那麼好殺的。一個大金剛的花甲老奴便想與我同歸於盡,未免太小看李長安了。”
慕容德明不怒反笑,“好,那老夫便讓你死個痛快!”
言罷,卻不見慕容德明出手。
李長安心知這老狐狸多半是在等剩餘的十六名客卿,畢竟眼下還有個黑衣刺客在,看起來已是穩操勝券的局面,但吃了一回大虧的慕容德明又豈會再給她半點機會。.七
可當李長安幾乎走到跟前時,等來的卻不是那幫客卿,而是滿身蕭殺之氣的薛東仙。
慕容德明立在屋檐上,李長安在不遠處的湖面上站定,薛東仙飄落在另一處屋檐上,三人呈犄角之勢,慕容德明卻覺着自己被逼上了懸崖。
抱劍而立的玄衣女子皺眉看了一眼慘不忍睹的李長安,輕飄飄道了句:“那十六人我已處理乾淨了。”
李長安疼的齜牙咧嘴,躬身作揖道:“多謝夫人。”
慕容德明頓時面如死灰,慕容喜更是險些昏死過去。
李長安一臉欠揍的朝慕容德明招了招手,笑道:“來,下來,咱們好好聊聊。”
一死一傷的局面顯然不是慕容德明所願見到的,李長安未料到他身懷武功,他亦未料到黑衣刺客這個殺手鐗,開局二人也算棋逢敵手,可誰讓墳山馬停坡這步棋遲了一步呢。當年被耶律一族拉下鐵王座,慕容氏族尚能忍氣吞聲,一個江湖上的魔頭罷了,有何忍不得!
慕容德明面色陰沉不定的猶豫了半晌,終於踏出一步,落下屋檐。
老蔣頭兒與薛東仙分別立在李長安左右兩側幾步之外,慕容德明鐵青着臉道:“你我之間,還有什麼可聊的?”
李長安面露病態,掛着血跡的脣角蒼白如雪,顯然已是強弩之末,慕容德明幾乎可斷定只需輕而易舉的一指便能要了她的命,可奈何身邊這左右兩大護法皆不是好惹的貨色。
李長安倚在欄杆上尋了個舒服的姿勢,緩緩道:“原本便沒想動手,誰知先生野心勃勃竟想拿我的人頭去換慕容一族的百年前程,自然只得先兵後禮,不過先生就不想知道我與慕容氏族無冤無仇爲何要殺你大哥?”
慕容德明不假思索道:“左不過是受人指使。”
但話出口,他便心思一沉,北契江湖不乏高手,這些年南庭明裏暗裏的勾當哪一件他不知曉?僅憑墳山馬停坡震懾江湖自是遠遠不夠,要財不要命的頂尖殺手何曾少了去,若是沒有他從中斡旋,大哥的南庭大王哪能做的那般安穩。照理說,此事與李長安八竿子打不着,又有誰能請的動中原這尊天煞魔頭?
李長安不屑冷哼道:“中原女帝我都不放在眼裏,你們北契算個蛋玩意兒,誰指使的動我?”
見慕容德明面色變了幾變,李長安勾了勾嘴角,“讓慕容摩訶護送我出北契,我便告訴你。”
慕容德明袖中拳頭一握,恨不得砸爛這副唯恐天下不亂的奸詐嘴臉!
他深吸了一口氣,咬着牙怒笑道:“狗、日的李長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