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仗劍行 >第 188 章 第一百八十八章
    第一百八十八章兩個孤家寡人

    姜家女帝擱下手中硃筆,竟是不理會李長安的挑釁,起身走到燕白鹿跟前,扶起她道:“你才進京,先回府上去,這裏無需你作陪。”

    燕白鹿顯然有些受寵若驚的迷茫,愣了片刻才趕忙垂首躬身應道:“是,微臣遵旨。”

    燕白鹿一腳剛踏出御書房門外,身後李長安又跟着囑咐了一句:“燕小將軍,不必留人侯我。”

    燕白鹿轉身看了她一眼,遲疑了片刻,而後微微點頭,大步離去。

    御書房內,只剩二人,四目相對,一股針尖對麥芒的氣氛悄然而生。

    方纔姜家女帝出神時,李長安亦在打量她。

    從姜歲寒的容貌上便能瞧出,其母親是典型的江南女子長相,溫婉恬靜,小家碧玉。可這位從戰場上下來的姜家女帝卻硬生出一股非凡英氣,令人心生敬畏,不敢小覷。初臨帝位便壓的滿朝文武擡不起頭來,如今更是君臨天下,再無人敢以女子身份質疑這位一國之君的雄才偉略。

    女帝指了指一旁的兩張紫檀高椅,宛如長者接待晚輩一般,一面走過去坐下,一面招呼道:“不必拘謹,坐下聊。”

    見女帝自顧自坐在了旁邊,李長安毫不客氣走到對面坐下,而非與女帝平起平坐的那個位置。

    女帝微微眯起眼,面上並無怒意,且不以朕自稱,道:“想必這是此生你我第一面,也是最後一面。”

    李長安不置可否,開門見山道:“你命不久矣,此生還能見上一面,已是不易。我若不破天道,興許還得死在你前頭,若破了,至多也就比你多苟延殘喘些時日罷了。”

    女帝問道:“可你仍是要報仇?”

    李長安既不承認,也不否認,只笑着道:“姜漪,做了二十幾年的皇帝,你也該明白一個道理。守江山比打江山艱難的多,天下英雄大才皆在你甕中又如何,八百年前從秦帝手中接下泱泱大國的武女皇何嘗不是如此,範西平時常胡說八道,但有一句話說的沒錯,分久必合合久必分,此乃天下大勢所趨。”

    被直呼其名的姜家女帝面無波瀾,平靜道:“故而,八百年前秦帝以及那位女帝都不曾做到的,我來做。江山永固,這四個字就好比世人皆妄想名垂千古一般,可望不可以及。李長安,我所求的,不僅於此。”

    李長安愣了愣,竟不知該如何接話。

    良久,她才無奈一笑,道:“範西平欲求世間人人可自主,我曾笑話他異想天開,如今看來,江神子早前雖與他背道而馳,這二人卻無意間走上了一條殊途同歸的路。”

    姜家女帝油然生出一股不怒自威的氣勢,極其自負道:“那朕走的,便是第三條路。”

    李長安冷笑道:“你走你的陽關道,我走我的獨木橋。鹿死誰手,各安天命。”

    二人再次四目相對,皆是鋒芒畢露。

    古有言,匹夫一怒,血濺四尺,天子一怒,伏屍百萬。

    當今天下兩個最爲傳奇的女子。

    一個匹夫,一位天子。

    遲了四十餘載,終於相見。

    史官必定爲今日,留下一筆濃墨重彩。後世皆知,天奉二十五年,三月十,北蛟入京,長安臨變。

    只是無人知曉,這場將整個天下都捲入腥風血雨的晤面內容究竟是什麼。唯一可能知曉的紅袍宦官,至死也未透露半分。

    兩個時辰後,姜家女帝與李長安一前一後出了御書房,出了廊道,二人站在白玉石鋪就的殿前丹墀之上,姜家女帝望了一眼西面,平靜道:“昔年我母妃與先皇后情同姐妹,據說你被封不周之後,先皇后便鬱鬱而終,滿朝流言蜚語,父皇知曉後大發雷霆,下旨皇后不得葬入皇陵。我母妃哀求了許久,若非看在我舅舅張拂水戰死沙場的份上,父皇不僅不會鬆口,我母妃也逃不了打入冷宮的下場。”

    女帝轉頭看向李長安,“你可要去看她一眼?”

    李長安緩緩垂眸,搖了搖頭。

    女帝無意深究,轉了話鋒道:“父皇一輩子殫精竭慮,江神子走前批言,罪過於功,既非暴主,亦非明君。我覺着很是恰當,守江山不易,當明君更不易,可唯有兩件事,我以爲是父皇最爲明智之舉。”

    李長安擡眼,看着這個天底下最爲尊貴的婦人。

    “一是給朕留下了帝師李惟庸,拔除北方之患。二則,收留了大楚亡國遺孤裘千人,替朕除掉了薛家。”

    李長安笑了。

    大風平地驟起,吹亂婦人的龍袍鬢角。

    太和殿殿檐下的銅鈴叮噹亂響。

    女帝面色淡然道:“李長安你別忘了,你母親姜綏與先帝乃是同胞手足,你也是姜家人。”

    李長安笑意陰冷,“姜家人?不報此仇,李長安何以爲人!”

    一股威壓迎面撲來,青衫青絲隨風狂舞,那一瞬,姜漪好似看見李長安身後有一條巨大青蟒拔地而起。

    此時,欽天司內隱約傳出一聲龍吟。

    只一眨眼,殿前丹墀之上便恢復如初。

    李長安偏頭看了一眼廊道拐角處的大紅袍,默然收回目光,道:“那老頭兒做的最錯的一件事,便是把皇位交給了你。姜漪,莫要重蹈覆轍,江山不易守,毀去可要容易的多。”

    言罷,李長安轉身大步離去。

    行至御道前,李長安回頭遙望,那座黃頂朱牆,彷彿一位帝王端坐在白色須彌座之上的金鑾殿前,一襲明黃龍袍孤身而立。

    李長安自嘲一笑,“千古一帝?”

    就在李長安轉身朝御道走去時,姜家女帝同時轉身,走向金鑾殿。

    一襲青衫,一身龍袍,一老一少,兩個女子,兩個孤家寡人。

    走時的御道比來時冷清的多,李長安卻輕鬆愜意了不少,這條中軸御道她曾走過無數次。姜漪當年逼宮,領着三千禁衛軍踏破宮門,走的也是這條路。如今物是人非,御道也重新修繕過幾次,再看不出當年廝殺的痕跡。

    李長安猶記得那年商歌王朝初立不久,身爲長公主的孃親帶着她入京觀禮,那是她第一次來長安,第一次入宮。而那一日,長安城下了入冬以來的第一場大雪。孃親牽着她的手,腳下是一層薄薄的積雪,踩上去的時候,沒有如北雍那厚實的積雪般咯吱作響。皇城高牆,也不如古陽關那般高大,可這裏沒有風沙,沒有馬匪,更沒有餓死在路邊的老人孩子。

    姐姐李長寧寫下“十年硝煙走風沙,孤城不聞萬鬼哭“時,這裏的孩子在學“君子恭敬撙節退讓以明禮“,寫下“邊關兒郎半生死,李家馬革裹屍還”時,這裏的孩子在讀“毋不敬,儼若思,安定辭“。寫下“試問天下多少王侯將相寧有種乎”時,長安城裏遍地皆是朗朗讀書聲。

    長安城,是個好地方。

    可有人說,長安不死,長安難安。

    十里長的御道,冷冷清清,一襲青衫孤身前行。

    李長安緩緩停下腳步,擡頭望天,一滴雨水不偏不倚,落在她的眼角。

    “娘,這裏真好啊,可惜不是家。”

    她已記不得孃親當時說了什麼,只記得孃親把她抱在了懷裏,拉下了她的氈帽,不讓她看見那副血腥場景,但她聽見了人頭落地的沉悶聲。那夜,七國餘黨從四面八方涌入長安城,江湖上有一半的英雄豪傑把命留在了皇宮。

    再來長安城,她是揚名立萬的女子劍仙,姐姐不在了,爹不在了,孃親也不在了。那個成日待在後宮裏的恬靜女子,笑起來像極了孃親。有時她會送她出宮,起先權當陪她散心,走的多是側門小路,許是覺着路太短,總有許多來不及說完的話。從那之後,她便只走這條御道,即便有時什麼也不說,她仍是覺着路太短。

    只是這世上,再長的路,也終有走到盡頭的一日。

    對於這個曾母儀天下的女子,李長安不曾悔過,只有些許遺憾。

    當時若能好好道個別,便好了。

    如今斯人已逝,若有緣,黃泉再相逢。

    到時,再與你說些心裏話,然後好好道聲別。

    春雨綿綿,打溼了青衫肩頭,她邁開腳,大步朝前。

    如來時一般,一襲大紅袍立在宮門之下,身前細雨未能近身半寸。李長安停步在十步之外,二人遙遙相望。

    皇城牆頭上,有一人身着白衣道袍,居高臨下,正看着這一幕。

    李長安似有所察覺,擡頭仰望,與那白衣道袍四目相撞。後者微微一笑,周身亦是風雨不侵。

    李長安眼眸驟然緊縮,與白衣道袍無關,而是他身側站着的儒士老者。.七

    藏在龍椅背後的人,上小樓真正的主人,劍門關一役的元兇,姜漪口中的帝師。

    臥龍先生,李惟庸。

    儒士老者撐着一柄墨色油紙傘,神色平淡,好似一名恰巧路過此地的老儒生。他只與李長安對望了一眼,便轉身離去。而白袍道人則憑空消失在了原地。

    直到那柄墨傘消失在雨中,李長安才緩緩收回目光,她面無表情走向宮門外。

    擦肩而過時,紅袍宦官低聲道:“終有一日,我要親手殺你。”

    李長安不曾迴應,走出宮門,一甩雙袖,仰天大笑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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