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仗劍行 >第 194 章 第一百九十四章
    第一百九十四章都是不歸處

    常言道好事多磨,從北雍一路南行,怪事糟心事不斷,李得苦沒覺着入了長安便有好事。軟磨硬泡了師父幾日,好不容易纔在玉姐姐的陪同下得以出門,連南城的鬧市都沒來得及去瞧上一眼,就又被關在了府裏。

    自打那個與師父同姓的紅衣女子出府後,就再沒回來,燕姐姐這幾日也跟着丟了魂似得,與她練劍時老走神,有一回甚至被她打落了手中的木劍。當時李得苦以爲自己功夫又長進了,只是尚未來得及欣喜,一旁督促的洛陽師姐便一針見血的道出了真相。後來,燕姐姐便不再陪她練劍,害得小丫頭這幾日喫足了苦頭,洛陽師姐下手可從不溫柔。

    李得苦從來不信苦盡甘來的說法,直到昨日自稱“本公主”,看上去比她年長兩三歲,穿着錦衣華服的小姑娘走後,她心心念唸的樓姨回來了。風塵僕僕的模樣,帶着一身不大不小的傷,只與她寒暄了幾句,便隨師父去了書房,一待就是一日一夜。

    從北契回來後,師父不論談及何事都不避諱她,除非有外人在場,想必是覺着小丫頭長大了,總該慢慢學着獨當一面。於是李得苦便堂而皇之的坐在書房門口下的石階上,一面用春雨滋養劍意,一面聽着屋內樓解紅說着這些時日遠在萬里之外的經歷。

    聽到樓解紅刺殺幾名南庭官員時,李得苦雖不知其中兇險,心頭卻莫名一緊,剛蓄勢而起的幾分劍意頓時散了個乾淨,一時間如無頭蒼蠅一般再摸不着頭緒。又聽樓解紅說起慕容府的變故,說那不曾見過,只聽師父提及過,與她年紀相仿,名叫慕容喜的小姑娘帶着她三叔的屍身回府後,沒過幾日她爹便死在了自家庭院的大湖裏。死相極其悽慘,萬針穿心,在樓解紅說出兇手的名字“醜奴兒”之後,師父沉默了許久。

    墳山馬停坡的名頭李得苦許久之前就聽聞過,只不過都不是什麼好聽的話,如今落到那個名叫醜奴兒的年輕女子手裏,是好是壞,李得苦絲毫不在意,慕容喜日後的命運如何悽慘,她更不關心。只是莫名想起那個在花溪州遇上的少女,她額間的紅玉石曾經那般耀眼璀璨。

    李得苦擡起手臂,看着纏繞在手腕上的玉覆額,眼眸哀傷。

    再聽到樓解紅提及那個曾是虎頭幫的青年劍客時,李得苦仰頭望天,緩緩閉上了雙眼。

    橫在膝上的不公古劍,猛然劍身顫鳴。

    一瞬間,有一股浩然劍意迸發而出,將滿院春雨絞殺殆盡。

    屋內李長安與樓解紅同時朝門外望去,卻不見人影,唯有不公斜倚在廊柱邊,劍未出鞘,風雨不沾。

    夜裏,雨停無風,月色皎潔。

    書房內仍舊燭光灼灼。

    李得苦揀了將軍府最高的一處屋檐,遙望滿城萬家燈火。一襲白衣悠然出現在她身側,亦不打擾,只安靜坐下。

    良久,洛陽纔開口道:“白日那一招叫什麼?”

    李得苦愣了半晌,恍然明白過來後,苦笑道:“師姐你就別挖苦我了,要叫師父說,怕是連劍招都算不上。”

    洛陽好似不在意,自顧自道:“眼下雖只是個雛形,但劍意不俗,日後若多加打磨必有所成。天下所有劍招劍式皆因人而生,那些成名的劍客都有自創的一招半式,你年紀尚輕,莫妄自菲薄。”

    從來不曾得過白衣女子半句誇讚的李得苦強壓下心頭狂喜,躊躇了片刻,有些赧羞道:“那……那便叫殺雨吧,還是……殺春好聽,有氣勢些?”

    洛陽轉頭看向她,淡然一笑,“都可。”

    那一瞬,李得苦終於明白師父爲何對師姐糾纏不休了,也懂得了這個不善言辭,外冷內熱的女子這幾日對她的良苦用心。

    李得苦記得李老頭曾說,天底下真心對你好的人不多,遇上一個就少一個,這是一個人的福分,就如壽命一般,多活一日就少一日。李老頭沒讀過書,講不來大道理,但有些話卻比書上說的更有道理。兒時,對她好的孃親死在了山匪刀下。顛沛流離時遇上了李老頭,沒過幾年又死在了瓦崗軍的馬蹄下。如今有師父,有師姐,有玉姐姐,還有樓姨,李得苦只希望那所謂的福緣就在此停住,她便知足。

    似想起了什麼,李得苦癡癡笑道:“七八歲時我便被山匪擄上了山,寨子裏有個先生見我模樣乖巧,便收做了侍童。有一回先生帶我出山,我坐在先生的馬背上,看見山腳下有個小村莊。”

    說着,李得苦擡手指了指前方燈火,眼神逐漸黯淡,“就像這樣,家家戶戶都亮着燈火。後來,山匪們進了村,到處都燒起了大火,比長安城還亮。那村子就跟我的村子一樣,人都死了,也都燒了個乾淨。先生那時說了一句話,萬家燈火,都不是歸處。我沒聽懂,遇上李老頭之後我才知道,先生曾是個進京趕考的秀才,家裏七八口人就指着他出人頭地,可惜進京的途中碰上了山匪,若非有些本事想必連命也保不住。師姐,你說活着的人都不知道歸處,那死了的人又該去往何處?”

    洛陽沉默良久,思緒雜亂間,恍然有一絲清明,她有些明白李長安爲何會收留這個命苦,名字也苦的孩子了。或許與劍胎天賦無關,只因這個孩子太像她了。李長安或許是不想讓這個孩子,也走上跟她相同的道路。

    夜風微涼,洛陽輕柔別起少女鬢角的青絲,淡笑道:“生者爲過客,死者爲歸人,大抵是回了故土吧。”

    那一刻,少女的眼眸中映入了萬家燈火,璀璨過星辰,明亮如日月。

    翌日一早,李得苦去了書房,拿回了不公,與李長安說要打磨誤打誤撞悟出來的劍招。熬了一夜的李長安滿臉倦意,卻未曾多言,只欣然點頭。

    午時過後,信心十足苦練了一上午卻未得半點進展的李得苦失魂落魄的來尋師父求教,書房已不見人影,李長安出府了。

    馬車駛向南城,姜孫信看了一眼一上車就閉目養神的李長安,面色略顯蒼白,猶豫了片刻,纔出聲道:“此番來的皆是城中名門閨秀,往年都由朝廷敕封的夫人主持,今年則有些不同。”

    李長安輕擡眼皮,笑道:“什麼樣的大人物,還得你這個武陵郡主親自請本王去作陪?”

    姜孫信笑了笑,“王爺如今的身份,理當奉爲上賓,作陪可受不起。只是此次主持的林小姐與王爺有些淵源,二來又都想見見王爺,姜孫信總算不負衆望。”

    李長安遲疑了片刻,笑容古怪道:“感情我是去給人當猴子瞧?”

    素來端莊從容的武陵郡主淡然一笑,不慌不忙道:“王爺若是不高興,即刻打道回府便是。”

    李長安輕笑道:“那豈不是讓你落人口舌,日後如何在京城立足,想來你這一年多也花了不少心思在此道上,罷了,就當我還個人情。”

    姜孫信低眉斂眸,笑而不語。

    李長安暗自嘆息,這小狐狸可比那老狐狸難纏得多。

    馬車拐過幾條街,停在一處不起眼的巷口。

    巷道不深,青石鋪小路,左右院牆高立,不聞院內人聲,很有文士喜好的曲徑通幽。下了馬車,姜孫信領着李長安行至一扇朱漆小門前,門檐飛翹,兩側各有一隻喜鵲,檐下掛有桃竹,門上銅鳳輔首銜環,盡顯雅士風氣。

    姜孫信上前叩門,不多會兒門便開了,裏頭一左一右立有兩名清秀女婢,面上略施粉黛,穿着打扮比起尋常人家多了幾分素雅,秀色內斂。

    李長安不禁暗自咂舌,婢女已是如此,便可見其主氣態如何。在長安城瞎混的那幾年見過不少所謂的名仕,正逢亂世時,真正當得起高人逸士的自然少之又少。而今天下卻是大放異彩,獨佔八斗才氣的東越楚狂人自當拔得頭籌,九原盧家的斗酒先生位於榜眼亦不算屈名,吏部尚書林杭舟雖入不得前三甲卻不輸諸多京城名仕,還有在野的太學宮左祭酒季叔桓,桃李天下名才雙收,更別提江南道那些後起新秀,亦不乏高人名仕。

    如今颳起柳絮之風,女子若能在文壇上與男子平分秋色自是好事,可若只是鸚鵡學舌,那便貽笑大方了。

    李長安向來在才學上沒什麼建樹,當年太學宮的司徒大祭酒評她的文章狗屁不通並不冤枉,吵架歸吵架,真要對坐清談,李長安寧願去聽和尚唸經。

    可來都來了,總不能扭頭就走,豈不顯得她李長安爲人器小?

    迎門的女婢躬身垂頭,竟是看也不看李長安一眼,朝姜孫信道:“見過郡主,夫人已恭候多時。”

    李長安還是頭一回見着這般“目中無人”的婢女,不禁啞然失笑。

    進了苑門,內裏景緻與李長安所想相差無幾,皆是文人雅士喜好的竹林森森,花叢小徑,倒也有幾處別出心栽的地方,讓李長安頗爲欣賞。

    半盞茶的功夫,眼前景緻一變,視野開闊了許多,一條蜿蜒小溪徐徐流淌,兩旁山石竹林各有境意,偶有清風拂過,猶如空山新雨後,清泉石上流。在寸金寸土的長安城得以這般怡人景緻,足見這柳絮苑的主人手筆之大。

    李長安才走過溪上白玉石橋,溪渠兩旁的女子聞聲望來紛紛站起身,盈盈一拜。

    “拜見王爺。”

    李長安扯了扯嘴角,有些後悔方纔沒扭頭就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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