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仗劍行 >第 196 章 第一百九十六章
    第一百九十六章臣子難爲

    早些年廟堂有個“南盧北林“的說法,北雍雖有十三郡在地廣之上號稱九州第一,但歷來只出名將,文臣能吏寥寥無幾。十幾年前,北涼道三川郡出了個天資卓絕的讀書人,年僅十歲便中了舉人,其世族並非高庭門戶,砸鍋賣鐵送其赴京。許是老天擡愛,一朝金榜題名,光耀門楣,三川郡林家一躍登龍門。

    這個讀書人便是當今吏部尚書,林杭舟。

    三川林家雖比不得九原盧家那般根基深厚,運氣卻比常人要好上太多,生而逢時又得女帝青眼,林杭舟的仕途可謂順風順水,一路平步青雲。而立之年便坐上了六部之首的吏部尚書,在朝從不結黨營私,私下裏只與盧八象,太學宮大祭酒季叔桓這等文豪大家頗有來往。故而,仕途瓶頸,在所難免。

    林府今日有些風雨欲來的趨勢,早朝上女帝陛下欽點林家長子入翰林院小黃門,放在旁人身上那可是滔天的恩寵,可林大人面上卻未見半點喜色。

    下朝後,一衆大小官員紛紛上前道賀,林杭舟只應付了幾聲,便快步離去。

    盧八象瞥了一眼聚在一處小聲議論的官員,快步追了上去。

    二人並肩走在御道上,林杭舟忍不住長嘆了一聲,道:“東野兄莫勸我,食君之祿,忠君之事,乃臣子本分,要怪只怪林杭舟的兒子不爭氣,連他妹妹半分都不及。”

    盧八象拍了拍酒葫蘆,笑道:“爲官之道,你我半斤對八兩,比起咱們的左僕射蕭大人可差遠了。不過林兄放心,既然進了翰林院的大門,我自然少不得照拂一二。”

    素來秉公無私的林杭舟又是一聲嘆息,“有勞東野兄了。”

    二人走了一小段,待望見宮門時,盧八象緩緩道:“林家根在北雍,早些年林兄初入朝堂因此惹來不少非議,我是知曉的。小魚兒此番上武當,既是機會亦是決斷,與其遮遮掩掩,不如去將軍府上走一遭。雖是女子,但若因此事蒙塵,委實可惜啊。”

    直到上馬車,林杭舟亦未言語。

    回了府,林杭舟徑直去了女兒的閨房。

    瞧見未脫補服,匆匆而來的父親,林白魚心知不妙。

    昨日李長安纔出柳絮苑,消息便傳的滿城盡知。在男子掌權的天下,女子清談本就被當做一個笑話,若非當今天子是位女帝,再加上這些女子非富即貴,世人的唾沫早淹了柳絮苑。林杭舟一直對此頗有微詞,只是礙於對女兒的疼愛,平日裏至多口頭上訓斥幾句。誰成想,林杭舟避之不及的女魔頭,自家女兒竟不知天高地厚的找上門去挑釁,最後還落得個顏面盡失的下場。

    林杭舟看着眼眶微紅的女兒,有氣無處使,只得壓着怒意道:“可知錯了?”

    從昨日回來,便被禁足,又一夜未眠的林白魚低下了頭,輕聲道:“女兒知錯了。”

    誰家女兒不是捧在手心裏的寶,可林白魚天資卓越,卻偏偏不是個男兒。這些年來,看着女兒越發鋒芒璀璨,林杭舟無奈遠多過惋惜。好似林家的氣運已到頭,這顆明珠生不逢時,註定蒙塵。

    林杭舟長嘆道:“不能爲你討回公道,是爹爹無用。”

    林白魚微微搖頭,“女兒不在乎。”

    女子名譽大過天,更何況是他林杭舟的女兒,京城引以爲傲的“女狀元”,怎能不在乎?

    念及此,林杭舟語重心長道:“魚兒啊,你要爲林家爭個名利也好,爭個對錯也罷,但得明白有些可爭,有些不可爭。爹知道你愛讀書,也有這份天資,可你終究是個女子,日後相夫教子操持家事纔是你的本分。爹讀書半生,爲官半生,不求位居人臣,只求你兄妹二人一世無憂。古往今來,多少天縱之才,男子中有幾個名垂千史,女子中又有幾個李長安?魚兒,你可明白?”

    林白魚沉默良久,深吸一口氣,緩緩擡頭,一字一句道:“爹,女兒要去北雍。”

    林杭舟錯愕不及。

    林白魚雙膝跪地,嗓音堅毅道:“望爹成全!”

    林杭舟揚起手,卻遲遲未落下,打了又如何?打了便能讓這鬼迷心竅的女兒回頭?自己養大的女兒,他豈會不知,林白魚若下定了決心,百頭牛都拉不回來。

    氣的渾身發抖的林杭舟憋了半晌,狠狠一跺腳罵了一句“愚不可及”,拂袖離去。

    臨走前叮囑丫鬟春暉,禁足小姐一月,任何人不得靠近半步,違令者逐出府門!

    春暉未曾見過待人素來親和的老爺發這麼大的火,跪在林白魚身邊,帶着哭腔道:“小姐,這可怎麼辦?”

    林白魚眼眸暗沉,一言不發。

    林杭舟一路氣勢洶洶的去了書房,剛坐下,便如坐鍼氈。轉而站起身,在屋內來回渡步,腳下不自覺越走越快。

    林白魚打小便是個認死理的性子,只因一句是非對錯,便挑燈到天明,非要從書中尋個結果出來。可這天下的是非,怎是幾本書幾頁紙便說的明白的?原先林杭舟便有打算,將林白魚乾脆送去太學宮。只是對這個才華橫溢的女兒多有不捨,畢竟日後嫁出去,此生再見的時日便不多了。誰能料到,半路竟殺出來個程咬金,簡直與橫刀奪愛無異!

    他林杭舟可以不在乎朝堂非議,甚至不在乎林家的仕途,但絕不能眼睜睜看着女兒毀於一旦!

    林杭舟忽然腳下一頓,心一橫,轉身朝門外走去。他才一腳踏出門,便險些與迎面而來的府上管事撞了正着。

    林杭舟皺眉問道:“何事驚慌?”

    這些時日長安城裏的風言風語誰人不知,管事苦着臉道:“稟老爺,李……將軍府的王爺求見。”

    林杭舟臉色一變,隨即恢復如初,沉聲道:“來的正好,去請。”

    李長安隨門房僕從一進正廳,便瞧見身着補服的尚書大人端坐在堂上,氣勢凜然,好似一副隨時要與人動手的模樣。

    在長安城這些時日,確是有所耳聞林杭舟爲人爲官皆無可挑剔,只有一樣,極其護短。尤其是自家的閨女,比珍奇異寶還寶貝。有如此家世,如此父親撐腰,林白魚恃才傲物,不是沒有道理。

    待李長安走入堂內,也不見林杭舟動靜,既不拜禮也不招呼。李長安倒不計較,徑自坐下,笑着道:“聽聞令公子喜事,本王特來道賀,只是來得急,兩手空空,還望林大人見諒。”

    林杭舟擡了擡眼皮,風輕雲淡道:“王爺消息倒是靈通,才半日的功夫便知曉此事,不過本應是本官前去將軍府拜見王爺纔是。”

    李長安微微一笑,也不再自稱本王,道:“尚書大人公務繁忙,哪有我這般閒散,若耽誤了要事,我可喫罪不起。今日道賀只是其一,聽聞今日朝上亦有一事與北雍有關。”

    見林杭舟默不作聲,李長安接着道:“雍州刺史王右齡私縱其女盜竊兵械庫,持弩傷人,陛下卻下旨只罰俸祿一年,其女王西桐禁足半年,我想問問同樣出身北雍的林大人,如何看待此事?”

    浸淫宦海多年,林杭舟怎會聽不出這位北雍王的言下之意。王右齡雖是雍州官員,但其身份人人盡知,依照北雍軍律,王西桐不僅斬首示衆,王右齡那身官服也得扒下來,陛下從輕減罰這是明擺着偏袒自己人,並且表明皇家威嚴絕非新王可撼動。可李長安此時卻想讓林杭舟挺身而出爲北雍說句公道話,莫說已官至吏部尚書的林杭舟,便是初出茅廬的愣頭青也不至於如此糊塗。

    換做旁人,定然左右爲難。

    林杭舟嘴角噙着冷笑,全然不怕得罪了這位鬧得滿城風雨的北雍新王,道:“王爺真是好大的忘性,昨日才辱沒小女林白魚,今日便來尚書府興師問罪,怪本官袖手旁觀,任由北雍遭人欺、凌?”

    李長安好整以暇的將雙手揣入袖中,平靜道:“林大人許是有些誤會,中原九州莫非王土,朝堂百官莫非王臣,既是陛下金口玉言,李長安怎敢有怨。昔年三川林家與李家也算有些交情,只想着藉此來與林大人敘敘舊,畢竟我是個女子,在長安城無依無靠,自然也不會讓林大人爲難便是。”

    林杭舟微微一愣,看着青衫女子,神情複雜。身正不怕影子斜,林杭舟自認入京爲官以來不曾詆譭過北府軍一言半句,卻也不曾爲李家說一句公道話。當滿朝非議燕字軍正步入李家後塵時,身爲北雍人的他選擇明哲保身,此乃人之常情。只是身爲人臣,明知不公,卻無可奈何時難免心中有愧。

    林杭舟沉默半晌,緩緩垂眸,沉聲道:“不日,本官便會將三川郡林家盡數遷入豫州。”

    李長安默然嘆息,起身道:“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林大人,至於林小姐該何去何從還望大人三思,北雍王府永遠爲林小姐留有一席之地,告辭。”

    林杭舟無言苦笑,用女兒換家業?

    李長安正跨出門,一個纖細身影攔在她跟前,死死的盯着她。

    正是不請自來的林白魚。

    林杭舟瞬時慌了神,拍桌而起,厲聲怒斥:“林白魚!誰准許你出房門!滾回去!”

    林白魚站的筆直,看着眼前近在咫尺的青衫女子,沉聲道:“我隨你去。”

    李長安淡然一笑,沒有言語。

    林白魚上前一步,朝從未對自己大喊大叫的父親絕然一笑,“爹,京城已無女兒立身之地,便成全了女兒吧。”

    林杭舟神情一滯,倒退兩步跌坐在椅子上,那一瞬,他覺着女兒似要出嫁了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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