縣衙五十衙役傾巢出動,將草堂醫館圍了個水泄不通,引來城中半數百姓圍觀湊熱鬧。
上一回這般大陣仗還是在兩三年前,有一股十幾人的小馬匪流竄至此喬裝入城,仗着人強馬壯又有一名三品小宗師的江湖武夫坐鎮,明目張膽爲非作歹,衙門最先派出去捉匪的二十幾名衙役統統有去無回橫死街頭,最後這夥狂徒逃跑時被洪光侯領着三百人馬圍堵截殺。雖然馬匪死絕,那名小宗師也被綁在馬後遊街拖屍給百姓們出了口惡氣,但原本就兵馬緊缺的守備軍一下折損了近半數,洪光侯自己也在那場惡戰中落下了舊疾,右手這輩子再提不起刀。
北雍每年都有徵兵令,但誰人都想去燕字軍一展拳腳,哪怕只是做個伙伕都不願來這偏隅小縣蹉跎光陰。如此一來,這座小縣的守備兵力就更加雪上加霜。
匆忙騎馬趕來的知縣大人顧不得路上被顛歪的官帽,跳下馬快步穿過衙役的包圍圈,瞧見那身雪白背影噗通就跪了下去,磕頭請罪:“下官來遲,罪該萬死。”
堂內的李長安微微側身,瞥了一眼匍匐在地的陳爲康,輕描淡寫道:“本王殺一個該死之人罷了,知縣大人何故如此興師動衆。”
陳爲康渾身一抖,不敢吭聲。
“散了。”
北雍王發話,陳爲康哪敢不從,當即指使一衆衙役驅散圍觀百姓。尚跪在草堂內的衆人面面相覷,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幾名與洪光侯同來的士卒親眼瞧見自家將軍無故暴斃,皆震驚於這女王爺下手狠辣,各個嚇得噤若寒蟬。這會兒緩過神來,便涌上一股憤憤不平的血性,其中一人幾欲起身爲洪光侯鳴不平,被其餘幾人聯手按住,此刻正瞪眼瞧着李長安咬牙切齒。
燕白鹿心中洶涌起伏,她自幼在軍營長大,士卒之間比試私鬥屢見不鮮,燕字軍雖治軍嚴苛,但絕不會因此事重罰。北地男兒若無半點血性張狂,哪來膽量上陣殺敵。但看李長安那張從始至終笑意不減卻透着絲絲寒意的臉,讓她不由自主打消了勸阻的念頭。
此時無聲勝有聲。
李長安擡頭望向坐在樓階上愣愣出神的陳知節,淡然道:“燕小將軍,一會兒若有人來你不必阻攔,有何冤屈只管讓他們來尋本王討要說法,這裏就交由將軍了。”
燕白鹿低眸垂首,應聲道:“是,王爺。”
李長安也不管滿堂跪地的衆人,徑直走上樓階,路過陳知節跟前時,低頭道:“陳大人,咱們上樓說話。”
陳知節恍惚回神,不忍再看那具死不瞑目的屍首,轉身上了樓。
被安置在二樓養傷的白馬營騎卒瞧見北雍王親臨,不顧傷勢輕重就要翻身下牀跪迎,只見李長安一揮衣袖,衆人便不知爲何動彈不得。
李長安笑意盈盈:“都躺着吧,莫加重了傷勢。”
衆人齊聲謝過,李長安又褒獎了幾句鼓舞士氣的言語,便由陳知節領着去了待客的偏室。入座時,李長安臉上已不見半分笑顏。
陳知節頹然坐下,低頭盯着鞋尖兒,心中一片悲涼。
“陳大人。”
陳知節應聲擡頭,對面李長安雙手攏袖,眼眸半闔,似在看他又似看的不是他。
“你以爲此人不該殺?還是以爲本王以公謀私,殺他只是爲了瀉私憤?”
陳知節悚然一驚,來北雍之前盧八象曾提及過李宅與瀧水郡洪府的過節,但當年之事無人可證,大都是坊間流傳的謠言。可李長安這番話裏的言外之意,是承認了李世先當年遭洪袞構陷!?那屠了洪府滿門的……
陳知節目光閃爍,緩緩垂頭道:“下官……不知。”
李長安嗤笑一聲:“陳年舊事本王懶得提,也不想多說。世人如何說便是如何,本王不在乎,只是不殺洪光侯接下來的事便沒法做。其實這個人是不是洪光侯都不重要,本王要殺的只是一個五品果都將軍。”
殺雞儆猴。
北雍官場素來都是武將力壓文官一頭,哪怕文武二人品秩相等,手底下有兵馬的武將手中實權也遠大於只有一根筆桿子的文官。北雍王要拿武將開刀震懾官場,這個人最好家底不厚,身無軍功,官職不大不小,又恰好在一個百姓疾苦卻常年無人問津的小城小縣。
瘦駝縣的果都將軍,無疑是一塊上好的磨刀石。
而他陳知節便是這個磨刀人,遞給他刀的則是北雍王。
如今陳知節終於明白,盧八象爲何說“成大事者不拘小節”,老儒生爲何說“讀書讀不出太平盛世”,他長嘆一聲,緩緩道:“王爺高瞻遠矚,下官欽佩,瘦駝縣地處關外,偏孤西域,既非要地也非軍鎮,最易被人忽略。可若在此處養兵蓄銳,不僅能繞至敵後掐斷糧草,還能與西域僧兵相互呼應,既可監視也可聯手,進退兩全。”
陳知節望向那雙平淡如水的丹鳳眸子,平靜道:“王爺因何有此顧慮?”
李長安笑了笑:“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李元絳說你有治世之纔將來可造福一方,那位斗酒先生又說你龍困淺灘若留在長安城一輩子不得志,如今天下人才輩出,襄平有個麒麟才子方荀,去年長安城又出了個鳳雛宋寅恪,太學宮還有個號稱冢虎之才的徐士行,你可知本王爲何偏偏看上了你?”
陳知節默不作聲,微微搖頭。
李長安不再自稱本王,接着道:“早些年我行走江湖,最看不慣兩種人,一種是不知天高地厚的江湖武夫,死有餘辜。另一種是自不量力的讀書人,作繭自縛。骨氣膽氣固然可貴,但懂得自省其身更是難得。不過好在這兩種人你都不是,我曾說過只要你願爲北雍效力,不管你是爲了什麼,我定給你一個施展抱負的地方。所以,我的顧慮並非在你。”
陳知節心中落下一塊大石,面上依舊平靜道:“下官斗膽猜測,王爺之顧慮乃是這瘦駝縣日後的領帥將軍?”
“不錯。”
李長安微微一笑:“燕字軍不缺將帥之才,但無論我讓誰來都有怨氣,而且洪府與我本就有嫌隙,如今我又宰了洪光侯,他父親洪開河即便位卑言輕就算把腦袋別在褲腰帶上也定不會善罷甘休,與其如此不如我先給他個甜頭,先堵住洪府的嘴,所以我打算讓洪光侯的兒子洪士良子承父業。”
陳知節思附一陣,皺眉道:“洪士良隨父來瘦駝縣也有兩三年光景,對此地民生頗爲熟知,且在兵法治軍上有些才幹,若再歷練幾年積攢些軍功做個守城將軍綽綽有餘,只是這忠心與否……“
忽然樓下街道傳來一陣喧鬧,李長安起身走到窗邊,朝下邊兒望了一眼,淡然道:“說曹操曹操到,陳大人,接下來便是你要做的事了。”
陳知節尚未反應,李長安已轉身走向門外,待到門前,她停下腳步,回頭道:“不過有一事,本王怕是要反悔了。秦小姐女兒家面子薄,本王就在這替她說了,你二人有緣無分,此生做不得夫妻了。”
門外傳來一陣嘈雜的登樓聲,李長安勾了勾嘴角,跨步出門。
陳知節呆坐在屋內,不多會兒便聽一聲嘹亮的喊殺聲。
“李長安,今日我便要爲父報仇,殺了你這個女魔頭!”
噌的一聲,有北雍刀出鞘。
一衆躺在牀上的白馬營騎卒尚來不及衝上去護駕,就見那披甲持刀的刺客被王爺一腳踹在胸口,連人帶刀一同撞破窗戶飛出了樓內。
不僅如此,李長安尚有閒暇回頭安撫他們不用幫手。
隨後跟上樓的十幾名甲士一看這情形,竟也沒膽怯,挨個衝上來爲主盡忠。只是結果不盡人意,又挨個滾下樓摔成一團,哀嚎聲此起彼伏。
守在大堂門前的陳爲康眼睜睜瞧見一個人從二樓窗戶飛出來,重重摔在自己眼前,半晌都爬不起來,嘆息道:“洪士良,何苦如此?”
先前瞧見一隊人馬策馬狂奔而來,陳爲康正欲阻攔,便見這高高壯壯的青年漢子雙目通紅,滿臉悲憤,加上燕白鹿一句“莫攔他”,陳爲康只得讓開了路。不是陳爲康小覷了這青年漢子,一個久經沙場的果都將軍都輕而易舉被那女王爺如螻蟻般一腳踩死了,你一個尚未上陣殺敵的黃毛小子上去與送死何異?
洪士良抹了一把嘴角鮮血,撐着刀緩緩站起身,就見那一身雪白的女王爺優哉遊哉一步步走下樓來,路過他爹的屍首時竟看也沒多看一眼,徑直走到了他跟前。
李長安負手而立,微微擡眸瞧了一眼高出她一個頭,身形是她數倍的洪士良。青年漢子面目猙獰,猶自喘着粗氣,宛如一頭凶神惡獸,手中刀卻止不住顫抖。
李長安微微一笑,毫無徵兆一腳踹在洪士良的膝蓋上,“跪下。”
高大漢子轟然撲到在地,猛地擡頭惡狠狠的盯着李長安。
“洪士良,你要用北雍刀殺北雍王?”
洪士良不吭聲,只是喘氣如牛,牙根咬的咔咔作響。
李長安居高臨下的看着他,冷冷一笑,轉身離去。
一聲猶如野獸般的嘶吼響徹雲霄,在場衆人無不膽寒發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