森先生上一次離家出走,在幸村記憶裏還是國中的事情。

    由奈破天荒地在週五的下午敲響了幸村家的門。

    “我跟你講!超級好笑!”她看起來真的很高興,笑彎了眼,眼裏閃着興奮的光,“爸爸他做了一件超好笑的事情!

    “他離家出走了!哈哈哈!”

    她笑得前仰後合,如同一個看搞笑綜藝節目的普通小學生。

    幸村:“啊?”

    這幾個字他都認識,拼到一起怎麼那麼難理解呢??

    “我爸爸他啊,離家出走,了!離家出走!”女孩手舞足蹈,“媽媽打兩天了他的電話,都是關機,去公司也找不到人,哪裏都找不到人。”

    那不是很嚴重的事情嗎?!

    幸村要起身去跟大人講了,被由奈攔下來:“你去做什麼?”

    “告訴我爸媽。”幸村回答,“你來的目的也是這個不是嗎?”

    那張興致勃勃的臉倒映在他的瞳孔裏。由奈抓着他的衣角不鬆手。

    “你不着急嗎?”

    “着急啊。”由奈笑嘻嘻地說。

    完全看不出來啊!

    “……”

    幸村嘆了口氣,把她從榻榻米上拉起來,面對女孩好奇的眼光,微微張開雙臂,問她:“我覺得你需要安慰,要抱一下嗎?”

    由奈看着他。

    幸村上前一步,給了小孩子一個朋友的擁抱,暖暖的,軟軟的,平等的。

    “沒事的。”他趴在她耳邊說,溫熱的氣流輕輕吹過耳垂,“不要害怕,你爸爸一定會回來的。”

    由奈一動不動地站着,過了一會兒,說:“我覺得你是個傻瓜。”

    幸村像對待自己不懂事的妹妹,包容地說:“嗨嗨,我是傻瓜。”

    “……”由奈說,“好了,傻瓜,走吧,我們去跟你家大人說這件事了。”

    大家找了很久,一無所獲,森夫人這時候反倒不哭了,她和由奈一如既往地生活着,只是一天比一天沉默,幸村被媽媽派去送過一次點心,被那一點擊炸就差一點的壓抑氛圍難受到了。

    他和由奈都在森先生的書房裏,據說他來的時候由奈就在這裏了,桌上擺着的看了一半的書就是她的。

    幸村翻了一下,《瓦爾登湖》。

    幸村:?

    幸村:“不好意思,我想問下現在是几几年?我們還是小學生對吧?”

    由奈用看傻瓜的眼神看他。

    不是因爲沒見過,幸村自己也看過一次這本書,但他看了一頁就放棄了:“你看得下去嗎?”而且還是在現在這個時期。

    平心而論,如果自己家是這個氣氛,幸村是耐不下性子來讀這種哲學性很強很難讀的書的。

    由奈沒理他。

    小轉了一下森先生的書房,這是幸村第二次來由奈的家,第一次是森家剛剛搬來的時候,他來回森家的見面禮。別的不說,森先生的能力強是家裏毋庸置疑的,他博學多才,斯文儒雅,如果不是親眼見過,沒人能想到他會是沉迷暴力的人。

    書架上滿滿書籍,都是些經典的名著,還有些專業性很強的書籍,幸村對銷售沒有興趣就沒在意,他的注意力都放在了由奈指給他的書上。

    “生物學……你喜歡看這個?”

    由奈說:“這本我看過六遍了。”

    幸村翻開,全是些經絡血管的圖片,看得他頭疼。

    他沒話找話:“我表哥是學醫學的,也看這幾本。”

    由奈來了興趣:“他是什麼專業的?”

    “額,外科?”老實說,幸村記不清了,“應該是吧。”

    “除了這些,他平時都看什麼這個類型的書呢?”

    幸村努力回憶,只想起表哥房間裏的書架,上面的書脊上的字都是模糊不清的。

    難得見由奈對一件事有點上心,幸村說回去了會專門問問表哥的。

    “哇哦。”由奈說,“你還是蠻會打發人開心的嘛。”

    森夫人正在藥店裏。

    小孩子對大人的失蹤沒什麼感覺,大人,尤其是她這樣敏感的家庭主婦對丈夫失蹤,感受就更不同了。

    對未來悲觀的猜測和痛苦的過去糾纏着,強行在大腦中橫衝直撞,心臟噗通狂跳,耳邊是血流飛速流動的聲音,一切都不正常了,本來就岌岌可危的一切。

    喫飯,繳費,日常用品,手裏的零錢像被施了消失魔法,便利店的兼職根本不足以應付未來沒有丈夫的生活。

    只是兩個星期,短短七天,時鐘的腳步就扭曲了,連帶着視野裏的一切。

    沒辦法的,這沒辦法的。

    這種生活,這種生活……

    森夫人交了錢,接過售貨員遞過來的打包帶。

    “夫人要小心噢,這種消毒液不能和清潔劑一起用……”售貨員頭也不擡,手指在機子上快速打着什麼東西。

    從藥店裏出來,是下午,陽光明晃晃的,讓人睜不開眼。

    森夫人踏着疲倦的腳步往家走,路過幸村家時,碰見了出門倒垃圾的幸村媽媽。

    幸村媽媽想安慰她一下,張張嘴卻不知道該說什麼,猶豫中森夫人已經超過她,打開自己家的院門了。

    走過已經有些雜草的小院子,森夫人進了屋,家裏黑乎乎靜悄悄的,由奈應該還在樓上睡覺。

    她關上門,脫掉鞋,赤足走在榻榻米上無聲無息,走上樓梯,路過洗衣間,雜物間,大臥室,每一處角落她都走過了,但沒有停留,下樓梯,在女兒緊閉的房門前站了一會兒,然後來到廁所。

    望着手裏的兩瓶液體,森夫人做了好幾個深呼吸也沒能止住眼裏不斷涌出的眼淚,她咬緊牙關,空氣擁擠,堵住口鼻,有一根看不見的繩子已經勒緊了瘦削的脖子。

    她的目光不住在兩個瓶子來回移動,呆滯的眼神讓人猜不透她是否想了些什麼東西,還是什麼都沒想。

    她狠狠吞下一口唾沫,將一個瓶子放在地上,顫抖着手指將手裏的瓶蓋擰開,一股刺鼻的味道瞬間充斥鼻腔,鼻子頓時暫停工作,無法呼吸。

    她把這刺鼻的液體倒了一地,然後拿起另一個瓶子。

    擰瓶蓋的時候,她無意識擡起頭掃了一眼客廳,由奈站在房間門口,靜靜地看着她。

    森夫人被嚇了一跳,沉重的瓶子從手裏掉下來,落在地上發出咚的一聲。

    她蹲在地上,掛着一臉淚痕,隔着廁所的門,呆呆地與由奈對視。

    地上的瓶子瓶蓋已經擰了一半了,落在地上滾了兩下,更鬆弛了,已經有液體從縫隙間溢出來,滴到空地上。一滴一滴,第二種液體滴在空地上佔據的面積越來越大,逐漸靠近第一種液體。

    由奈的眼珠動了動,目光落在那越來越小的空地間隙上。

    森夫人彷彿被當頭一棒打醒,猛吸一口刺鼻的空氣,撲到毛巾架上抓過兩條浴巾,胡亂摁在地上,阻斷兩種液體接觸,深藍與淡藍的水灘將視野分成兩塊,腦中一陣眩暈,她扭頭,大喊:“——

    由奈!救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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