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時尋的話,卡蘿的目光終於從子爵屍體上移開,轉到時尋身上。
她原本如蔚藍天空澄澈的眼裏,此刻充滿複雜。
“時、尋。”她一字一頓,說得極慢,“你究竟是什麼人呢?”
“我?”時尋啞然。
緘默良久,時尋才搖頭一嘆。
“我真的只想當吟遊詩人,行走四方,演奏樂器,說我聽來或見過那些事。人類也好,怪物也好,不招惹到我頭上我就一蓋不理會。”
“是麼?”
“我原本沒想過在這裏停留,畢竟我得先幫小木頭拿回它的劍。不過……”
時尋本想指地上的子爵屍體,考慮到卡蘿的情緒,還是拿出了泥蛇。
“它想喫我,而且湊巧你救過我,我就來了這裏。”
“你說你不是頌神者。”卡蘿凝望着他,蔚藍的眼中充滿迷茫,“但我剛纔感受到的力量,真的不是神的力量?”
“……”時尋沒有回答,只往前走,“累了累了,忙了這麼久,趁天亮前我還能睡會兒。管家身上的邪神力量不多,醒了也掀不起啥風浪,明天我睡醒了再說吧。”
“等等!”
時尋回頭警惕看着她:“你再問我是不是頌神者,我可都不會回答了啊。”
“我……”卡蘿想了想,快步上前,對着時尋攤開手,“我想看看它。”
“泥蛇?”
得到肯定答覆,時尋便將泥蛇放到卡蘿手心。
他才邁步,卡蘿已看着泥蛇充滿歹毒怨恨的雙眼輕聲說:“它起初應該是我先祖的寵物。”
“哦?”時尋來了興趣,換個姿勢更好聽她說話。
卡蘿擡眸望他,有些悽楚地笑笑。
“我被它控制着,夢遊般走到池中。我的意識那時候就清醒了許多,但控制不了身體。剛開始,我真以爲會被淹死。”
池水晃動就能拍打到她下巴,水帶給人體的浮力卻感知不知,腳下若有萬斤重物拽着穩穩踩在泥濘的池底。
那種感覺,單純回想都是極大恐懼。
“你和母親說的話,我聽到了一些,聽不全。我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就覺得自己變成了一條蛇,很小的蛇,被養在箱子裏,有人不時地隔着箱子逗我。
我好不容易纔看清楚逗我的人的模樣。和我很像,我似乎什麼時候見過她。
我想啊想,纔想起我在家族留下的畫像裏見過。她是我百年前的一位先祖,就是從她那代起,我們家變成了世代單傳,只生女兒。
再後來,我覺得有什麼進入了我身體,我好像聽到誰的囈語,一個個音節地往外吐。
我好想不聽啊,每一個音節響起,我就好害怕,好害怕!
我好想被囈語帶到了無窮盡的黑暗,到處都是冰冷滑膩的東西,黏糊糊的,黏得我全身上下都是。
這些東西還想擠進我身體,將我身體裏一切一切都更換掉,從我的,更換成它們的。
我不知道多少次差點就能完全喪失思考能力,不會去想我是不是從我變成了未知的怪物,是不是世上再沒有我。
可每一次,我就要徹底沉淪,那顆淡黃星子就會亮起。
我意識一次次模糊,一次次清醒。
直到那些取代了我身體的東西都被剝離,我重新是我。”
卡蘿說到此,又對正滿臉尷尬的時尋露出一個更淡的笑。
“我一次次意識陷入模糊時,都會看到大量畫面。
那應該就是我先祖的寵物蛇,在百年前鉅變時,就被邪神侵蝕成爲怪物。
我先祖從兒童時期開始養它,一直養到少女時期,足足養了十年。先祖給它餵了足夠的食物,還會不定期帶它出去玩。
然而在它的感受裏,它絕大多數時候被困在小小的箱子裏,好多次它以爲自己解脫了,能回到它快想不起來的自由天地了,它又被人抓回來,而且還會被餓上幾頓。
它恨我的先祖,它想成爲人,將人也困在小小的地方,讓他們感受它感受過的苦楚。
百年前那場鉅變,讓它擁有了足夠的力量。它可以控制別人的影子,通過影子掠奪這個人的生命力,乃至囚禁他們的靈魂。
它先控制了我先祖身邊一些僕人,後來,它將主意打到了我先祖頭上。
它在控制先祖靈魂時,遭到先祖反抗。我們家在光明教會治下,百年前許多東西剛變成怪物,大家還剛發現自己生活的環境突兀地發生鉅變,往日熟悉的鄰居轉瞬相隔天涯……總之,那時候教會給我們這些人家發了聖水。
先祖憑着聖水傷到了它,但它掙扎之下,反而意外地將自己部分靈魂和先祖的靈魂融合,形成了可以寄生進先祖身體的怪物。
先祖的肉身終究在被它寄生時就算死去,它要維持先祖身軀的生機,就要用控影術吸取更多人的生命力。
它試圖再寄生到其他人身上。
可不成。
只有擁有先祖血脈的人,纔有可能被它寄生,而且還不是所有人都可以。
我先祖其實生過好幾個孩子,最後只有一個女兒活了下來。
因爲……只有那女兒能成爲它的容器,其他的孩子都被它早早汲取了生命力,用來彌補它的消耗。具有先祖血脈的人,比其他人更容易被它吸收。
再後來,它研究魔藥,用魔藥確保我們家只生下女兒,只生下能成爲它容器的女兒。
只生一個,生出來的孩子會更適合它使用。
而我,是它最新的研究。
我能成爲它本體的容器。
時尋,如果沒有你出現,這次它就可以順利地將當日被迫捨棄的部分靈魂與它本體重新融合,佔據我的身體,以我之名堂堂正正地生活在這世上了。
這百年裏,它還殺了那麼多人,吸取了那麼多怨念。尤其是它和我先祖融合那部分靈魂,再進一步我家族一代代人的靈魂相融。
等它兩部分合一,以前就能通過隱匿天賦躲過光明教會查探的它,更不會被人發現,它其實是怪物,不是純粹的人類。”
卡蘿的目光重新落到子爵屍體上。
“我的母親,原來一直都不是純粹的人類。她被怪物奪走身體後,才和別人結婚,生下了我。”
一陣風吹過,卡蘿冷得發抖。
時尋輕嘆:“回去睡一覺吧,睡醒再說。”
他的聲音藏有魔力,卡蘿不自禁地點了頭,跟着他走回溫暖室內。
時尋送着卡蘿回到她房門前,卡蘿的手按在門把上,卻沒有立刻打開。
“時尋,我還看到阿爾娃了。那怪物想搶我身體時,還有很多影子幫着它。阿爾娃的影子就在裏面。我還看到,那些影子平常都被關押起來的,它之前一直沒關押人的身體,但把人的靈魂關起來,不斷折磨。阿爾娃她現在究竟怎樣了?”
“放心吧。”壁燈映照下,時尋的笑容格外和煦。“阿爾娃沒事。我故意讓它拿到我影子,就爲了救阿爾娃的影子回來。”
他加重語氣:“現在,你立刻進去換一身乾淨衣服,睡覺。一切等明天睡醒,天亮了,血月不再懸在天空上再說。”
卡蘿終於走進房間裏。
極短的距離,她走得疲憊不堪。
時尋輕輕替她帶上門。
回到自己房間那刻,時尋眉頭一挑,抽動鼻翼。
魔螺搖動觸角,跟着查探,卻毫無發現。
還是小木頭站在桌上,指了指窗外。
時尋沉着臉頷首。
“烏鴉進來了。它今夜一直盯着,卻沒動手。小木頭,辛苦你再守一守。還有那顆螺,它不聽話你別和它客氣。”
魔螺下意識委屈尖叫:“老大!”
時尋已倒在牀上,沉沉睡去。
今夜他看似輕鬆,實則消耗頗大。尤其是最後吹奏的樂曲,更需要他以自身做引,才能保證星子力量落下。而一直忍耐着身體的疼痛,竭力不表現出來,更快速消耗着他的精神力。
明日他還得將阿爾娃影子安全帶回,他必須養足精神。
翌日的古堡,被下人的驚恐叫聲刺破寂靜。
子爵的屍體、昏迷的管家,還有花園中莫名多出的怪異紅花,都昭示着昨夜的離奇。
整座古堡都亂了。
卡蘿早知在血月之夜發生這樣的事,不可能瞞得住教會。子爵此前還和教會提交過申請,請求教會派人來主持她繼承爵位的儀式,教會的人更會快速來此查探真相。
她已決定將一切推到身懷邪神力量的管家身上。
她在怪物記憶中看到的畫面表明,管家這些年來的確在怪物的控制下,幫着怪物做事。
亂糟糟的城堡下人們,很快以她爲中心重新團結起來,有條不紊地處理着各項事情。
阿爾娃卻始終沒有現身。
卡蘿派人去問,只問出阿爾娃還在睡覺,其他人怎麼喊都喊不醒。
卡蘿才發現時尋也沒出現。
她正要派人去請時尋,卻見腰掛木頭人的時尋正走過來。
白衣男子用金環束着發,臉上無半絲笑容,更見與世不同的超然。
卡蘿有些恍惚。
昨夜她就覺得時尋與她的距離變遠了,此刻更覺得時尋就在她面前,卻仍站在雲端彼岸,恰如那顆淡黃星子,光芒落到她身上,她卻永遠不可能夠得着。
“阿爾娃房間有鏡子麼?夠大的穿衣鏡,起碼得半身鏡。”
她聽到時尋如此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