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內燭火通明,十幾位太醫守在興慶宮正殿內研究藥材和藥方,時不時湊在一起低聲商量着什麼。許是因爲情況棘手的緣故,太醫們個個面色凝重,眉頭緊鎖,周圍的氣氛也顯得格外嚴肅。
屏風後是皇帝就寢的寢宮,幾個貼身伺候的奴才將殿內所需的物件放下之後,便輕手輕腳地轉身離開,生怕擾了龍榻上休息的人。
牀畔的銅製羽鶴燭臺下,身着藏藍色宦官服的連生俯身跪在牀畔處,小心翼翼地將瓷碗裏的湯藥餵給龍榻上依舊昏迷的皇帝。
忽地,彷彿意識到了什麼,連生擡起眼看向靠在軟枕內的人,捏着湯匙的手指微微一頓,眼底映出一絲難掩的驚喜,“陛下,陛下醒了!”
蕭洪先是略有些不適應地微微蹙眉,朦朧間聽到身邊人的聲音,下意識睜開眼睛。視線在連生身上恍了一下才漸漸聚焦,看清楚牀邊那個紅着一雙眼睛,眸底還含了一絲喜悅眼淚的人,心裏沒來由地一顫,忍不住低聲安慰道:“朕沒事..”
話說出口才意識到自己的聲音早已乾啞到不能成聲,不由得側身輕咳了幾聲。
這一點很輕的動靜立刻引來了守在正殿太醫的關注,爲首的新院首李太醫迅速越過山水錦繡的屏風,先是撩起衣襬跪在龍牀邊,匆匆行了個禮,隨後才直起身子,邊檢查皇帝的狀況,邊低聲詢問道:“陛下是否有哪裏不適?視物聽覺恢復了嗎?”
蕭洪擡手按了按眉心,緩了好一會,意識才逐漸清醒。回憶起昏迷前的不適,他不由得皺了皺眉,放下抵在額邊的手,擡眼看向身邊的李太醫,緩緩地問:“朕的身體,到底出怎麼回事。”
昏迷的前一天,他雖然看似早已醉酒昏沉,但頭腦卻還算清醒,所以清楚的知道自己回到寢宮之後,除了醉酒時的頭暈乏力之外,腹部隱隱有一絲難以忽略的灼燒感。
原本他以爲是晚上飲了陌生的烈酒纔會導致腸胃不適,直到喝下御苑太醫送來的醒酒湯,不僅沒有任何改善,體內的疼痛反而還有加重的跡象。他才漸漸開始起疑,自己的反應不像是簡單的酒後不適,倒像是中了什麼毒。
而且喝完醒酒湯嘔吐之後,不僅身體上的不適沒有任何緩解,甚至除了先前的頭暈之外,腹部灼痛也更加明顯了。
更重要的是,陷入昏迷之前,他竟然連續兩次嘔血。
這讓素來身體康健的蕭洪不禁有幾分恐慌,畢竟以他的身體狀況,就算是不適應烈酒,也不該有這樣大的反應。所以思來想去,似乎只有遭人暗算,才勉強能說得過去。
“回陛下,”李太醫伏在地上叩了個頭,迅速斟酌了一下,才低聲回答道,“陛下的身體似乎收到了很大的創傷,不僅五臟都有受損,連所有經脈都有衰竭的跡象..”
“什麼?”蕭洪倏然睜圓了眼睛,聲音裏有一絲不置信,“怎會如此嚴重..”
雖然早已猜到此次情況或許會不樂觀,但他以爲自己已經甦醒,便是熬過了這次危險。加上他身體底子好,應該不會有太大的影響纔對。
但聽太醫的意思,這次的情況似乎比他以爲的還要嚴重得多。
“病因臣等還在查找,”李太醫立刻以首杵地,或許因爲趴在地上的原因,聲音都沉悶了不少,“只要能查出病因,一切就還有機會..”
蕭洪幾乎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問出這句話的,自己所有的感官在聽到李太醫那句「還有機會」的時候,便喪失了所有的正常功能。
彷彿迎頭被一道驚雷劈中一樣,周圍的一切瞬間化爲齏粉,然後不受控制地四處飄散,最後消失殆盡。
一陣目眩耳鳴之後,聽覺恢復,他聽到身邊的太醫連聲道,“微臣不敢,陛下是天子,自然會萬萬歲..”
“萬萬歲?”蕭洪毫無情緒地冷笑了一聲,緩緩搖頭,再開口的時候,聲音都啞了不少,“古往今來,上哪個皇帝不是天子,又有哪個真正活到了萬萬歲。”
李太醫縮在地上不敢搭話,就連一直守在牀邊貼身伺候的連生都沒敢擡頭。
“去查,”沉默了須臾,蕭洪緩緩開口,聲音裏帶了一絲毫不掩飾的狠戾,“御苑那邊有人要害朕,不管用什麼方法,一定要找到那個對朕下毒手的人。”
此人或許沒有通天本領的本領入宮,但卻能輕易潛入御苑,混到他身邊去。並且在他毫無防備的時候接近,順利瞞過所有人的眼睛投毒。
還是連宮中太醫都難以察覺出的烈性毒藥,可見其身份背景絕不簡單。
“着重去查上京,乃至整個大梁所有的用毒高手,”蕭洪陰鷙的視線掃向跪在地上的人,語氣森然,“寧可錯抓也不可放過,一定要將背後的主使者抓出來。”
連生垂着腦袋跪在一側,似乎被蕭洪毒怨的語氣嚇到了,一張小臉格外慘白,脣邊卻浮起一絲極淺的笑。
如同細微的風拂過湖面,短短一瞬,便消失不見。水面依舊幽深平靜,沒有一絲波瀾。
“是,是。”李太醫連忙點頭,“臣這就吩咐下去。”
“嗯,”蕭洪閉着眼將後腦勺抵在身後的書櫃上,略有些煩躁地問,“朕什麼時候回來的。”
記憶的最後,依舊停留在御苑的寢宮內,再往後的事情,他便完全不記得了。
怎麼回來的,什麼時候回來的,他們又是通過何種方法終止了圍獵,直接將自己送回宮醫治,還有最近朝中和上京有沒有因爲皇帝的突然「病倒」引起什麼動亂,這些他統統不清楚。
失去對所有事情掌控權的無措和身體上的過度疲乏,讓他有些無所適從。他下意識擡手扯了扯身上的錦被,手中微頓,然後僵住。
身上被子像是被人灌滿了鉛,沉重的拽都拽不動。
他緩緩垂下眼看向自己的手,眼底有一絲混雜着失望的恐懼。以往這雙手是可以拉長弓、舉沙包的,可如今卻連一片被角都拽不住。
他纔不到四十歲,就要學會認命,被迫地接受生命的消亡了嗎?
一雙柔軟白皙的手輕輕握住錦被邊緣,替他將身上的被子往上攏了攏,又小心地將錦被整理好才收回手。
蕭洪下意識探出手握住那隻柔軟的手,指尖微不可見的發着抖。
這是第一次,一個帝王在奴才面前,露出脆弱不堪的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