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容易摔碎容易傷人的東西早就收了起來。
饒是這樣,厚實的地毯上依舊滲着斑駁血跡。
牀旁的紗帳已經碎成幾片,大開的縫隙中露出一個蜷縮的身體。
這具身體一動不動,連呼吸帶動的起伏都微不可察,彷彿經過一場持久的戰鬥,已經精疲力竭。
如墨的髮絲凌亂地鋪陳着,堪堪遮住半張蒼白如鬼魅的面容。
這張面容年輕而瘦削,凌厲的劍眉緊緊擰着,眼下半團青黑,接近透明的薄脣微翕,沾着乾涸的血跡。
雪光愈盛,牀上的人也在慢慢甦醒。
他的呼吸漸漸沉重,像是陷入無法脫身的噩夢,胳膊掙着動着,竭力環抱着什麼。
“阿煦!”
魏桓甫一睜眼,便警覺地撐起身子,一種熟悉卻遙遠的感覺席捲全身。
血脈彷彿凝住,骨頭也像生鏽的鐵器,稍一動作便吱吱作響。
他微一愣神,顧不得身體的異樣,目光急切地搜尋着四周。
阿煦呢?
魏桓想要下牀,可這副軀殼的笨重和虛弱超出他的判斷,剛邁出半步,就一下子撲在地上。
他跪在地上撐不起身,注意到地上亂七八糟的書冊擺設,方纔覺出幾分不對。
這是……他尚爲世子時住的別院?
魏桓腦中紛亂,一股巨大的狂喜漸漸殺出來,狂喜摻雜着難以置信,他怕這是一場大夢。
門外突然三聲輕敲,魏石小心試探的聲音響起:“世子可醒了嗎?”
魏石立在門口,大氣都不敢出。
方纔聽到屋內“咕咚”一聲,像是人砸在地上,之後卻又沒了動靜。
擔憂戰勝恐懼,這纔敢問。
昨日正是十五,世子痛疾又作。
他像往常一樣將自己鎖在屋內,誰都不許靠近。
器物碎裂聲、低沉嘶吼聲響了一夜,凌晨才歇。
永安堂的林大夫在外頭守了半宿,天亮纔回去備藥。
世子每每痛疾發作,生忍一夜,第二日情緒便會異常暴戾。
那也得讓他喫飯。太夫人如是說。
魏石看了一眼手裏的食盒,已經預知到它會怎麼摔碎在門口。
他正想着,房門忽然從內大開。
魏桓額上一層細汗,撐門勉強站定,深不見底的眼眸映着微光,因爲一絲渴盼的希望生出幾分粲然。
他緊緊盯住魏石,執拗地要發現不同,用沙啞不堪的嗓音急切發問:“阿煦呢?”
魏石一愣,滯了片刻,連忙回答:“林大夫剛走不久,正在別院熬藥。”
世子從來沒有管過這位林大夫,遑論親密地稱她閨名。
魏石小心覷着魏桓,卻在自家世子嘴角瞥到一抹溫柔的淺笑。
他猛地低下頭,覺得自己活見了鬼。
看見阿煦屍體時的疼與恨,鈍刀割心般的劇痛與窒息,化成毒酒,還在苦苦地炮製着魏桓。
他抱她去西郊的桃林,抱她講着從前。
他瘋魔地說着生死都不可能放手,可卻從最深處感到無力與恐懼。
他頭一次開始怕死。
如今活着,他還可以自欺欺人地“擁有”她。
魏桓指尖都在發顫,想再確定一遍:“現在是慶和八年,永安堂上月派了林煦林姑娘來了王府。”
魏石面色驚恐,在魏桓的逼問下點了點頭。
完了,世子果然瘋了。
他顫巍巍地低頭,看魏桓赤着的腳,看他單薄沾血的寢衣被冷風灌得簌簌作響。
“我去找她。”魏桓見不到人,問多少遍也不放心。
魏石將攢的熊心豹子膽一起吞了,纔敢擡手攔人。
魏桓眉頭微皺。
魏石堵塞的思緒當即泉涌。
“林大夫等會兒就送藥過來,如今天冷,您換件厚衣裳吧。”
魏石攙着魏桓的胳膊往屋裏帶,不妨魏桓皺眉要往外掙,於是諄諄威脅:“您這般模樣,林大夫見了該生氣了。”
他其實還有後話——林大夫要是生氣了,必然要跟太夫人告狀,太夫人要是知道,必然要來訓誡。
誰知還不及他說完後半截話,魏桓臉上便已顯出糾結猶豫的神色。
他嘆了口氣,慢慢鬆懈下來,不再掙了。
只是眼角眉梢依舊不甘不願,襯着一張病後蒼白透明的面孔,竟活生生多了幾分哀怨和委屈。
魏石心中大震,也不敢再多說,順當攙着魏桓送回牀上。
“我來早了。敢情這個時辰,世子還沒起身啊。”
榮明拎着一隻木盒,大咧咧地走進,一眼瞧見魏桓的狼狽相,“撲哧”一笑。
他算準了今日,藉着送藥過來,就是來看魏桓的笑話。
惠平公主不知道他和自己兒子有過節,被甜言蜜語奉承幾句,竟還誇讚起他送藥來的一片赤誠了。
都說兒子肖母,想來也是一樣的愚蠢。
榮明看向魏桓的目光又多了幾分輕蔑。
魏石看見來人,立刻繃得僵直,閃身擋住牀上的魏桓。
“喲,主子都不急,狗倒是護主。”榮明掃了魏石一眼,低頭瞧着滿地狼藉,欣然繞過重重障礙去到牀旁。
他將盒子扔進魏石懷裏,話卻是對魏桓說的。
“雲粹樓賣的上品,上好的補藥!”
魏桓眉頭微微皺起,不似惱怒,更像厭煩,眼皮掀動,輕飄施捨過去一眼。
榮明被這一眼瞥得發毛,反應過來,心裏更加忿忿。
他魏桓當年可以耀武揚威,現下還憑什麼?
“我可是花了大價錢的。”榮明哼笑一聲,臉上掛着一絲得意,頗爲挑釁地瞥着魏桓,“其實本沒多貴。只是我說是買來送平南世子的,便有人叫價了——說是‘那樣一個病秧子,爛泥扶不上牆的,別再浪費藥了’。”
榮明說完,嘴角就撇下去,裝作悲痛肅然:“讓我狠罵一頓。”
魏石心中憤然,一雙虎眼冷冷盯着榮明,袖下拳頭握得死緊,直想將懷中盒子砸在他的身上。
“其實那人也沒說錯。”
一道清朗女聲忽地插入僵局。
魏桓驟然擡頭,目光甫一觸及那抹素藍,面上神情便如冰雪融化,眸中光澤顫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