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起眉山月,我想到一事,問他道,“她是怎麼死的?”尹平羌說,在覃妁魂歸黃泉的那一夜招魂裏,我情緒很不穩定,時哭時笑,不哭不笑的懵懂裏,叫喚了兩句“山月”。
他爲了將我從幻境中拉出,直截了當,不做鋪墊的就跟我講了那個慘痛的事實。
她死了!那個初見時溫柔,再見時更溫柔的姑娘,死了!
我沒提那個名字,但看他神色,便知道他懂了我說的那個人是誰。
夜晚靜謐,夜色美好,他站在離我不遠不近處,一身玄衣,負劍獨立。不言不語間,與四周融合。
唯有……劍柄上的那串緋紅流蘇,顯得有點格格不入。
他撫着流蘇的手很緩很柔,我一時間看出了神,這流蘇應該是她給他的吧!是定情信物麼?
“衍文十八年,臘月二十九,是她的祭日,我在城外東南方的穆水鎮裏給她安了個衣冠冢,公主若想她可以去看看。”
“嗯,好!過些天我就去,記得她好像很喜歡喫紅豆青團,我去的時候會給她帶點的,先生要一起麼?”沒問他爲什麼我明明問的是她的死因,而他回的卻只是祭日,也沒問他爲何是衣冠冢。
世人總有祕密,而祕密之所以爲祕密便在一個不願分享。
他不想說,那我,便不問。
話拋出去很久,才聽到,他微幹微瑟的回了個,“不了。”
“先生知道她家裏還有人麼?”依稀記得眉山月好像來自江南姑蘇,一個很寧靜很適合居住的地兒。
“沒了。”他捋了捋岔亂的流蘇,繼續道,“她出生後沒幾天家裏就遭了火,一家十餘口,除了她,都死光了。後來雖又被姑蘇梅府收留,但前些年戰火紛飛,那梅府一家也沒了。”
我點點頭,“哦”了一聲,“那梅府,沒了就沒了吧!”
那是我入宮半年後才知道的事兒,她是姑蘇梅府的養女,七歲時入府,十二歲時又被髮賣至王宮。
因經歷的相似,我曾偷偷的着人打聽過。
還記得當時,那小太監看我的表情,真的是……一言難盡!
我捧着一手的月例銀子找到個俗稱“百事通”的小太監。還沒把要託他查的事全部說完,他便笑呵呵的將那亮閃閃的銀子又給我推了過來。
他好似很有骨氣,不做查人背景的事兒。儘管我再三跟他表明,自己只是出於好奇,絕不會拿着眉山月的身世經歷去勒索威脅她,他也依舊沒收。
那時,我還只是個剛入宮的“新人”,腦子裏也還都是在端毅侯府學到的寬容與平等,絲毫不知,“公主”這個稱呼特權有多大!
沒能及時善用特權的我,碰了一鼻子灰,失落落的回了伏宸宮。
暈乎乎睡了一個晌午後,決定詢問當事人。
躺在牀上扯着嗓子喚了好幾聲“山月”,也不見有人進來。無奈下,只好改喚,“秋月。”
“山月”和“秋月”都是我給她們取的,挑的是“峨眉山月半輪秋”裏的字,那個時候壓根不知道,衍文帝會在不久的將來給我派一個侍衛。
而那個侍衛的名字也好巧不巧取自這句話,“影入平羌江水流”,尹,平,羌!
“咋了?不能說麼?”我問。
她笑搖搖頭,答道,“百事通素來貪財,但今日卻拒了公主您的銀子,公主可知其中原因?”
“不知道!總不該是因爲我是公主吧!”我回她。
“百事通在宮裏斂財多年卻相安無事,是因爲當今陸太師是他義父,是不會因爲公主您的身份而有所特殊的。”她毫不遲疑的否認了我的猜想,打擊着我那因公主位而漸漸膨脹起來的自信心。
我瞪她一眼,一時分不清跟衍文帝討的那個恩典到底是好還是不好了,說不好吧,這羣宮女確實要比上一批要來的大膽,無聊的日子還能陪我嘮嘮嗑,閒聊兩句。
可若要講好麼,這膽子也未免稍大了點,哎~,這塍王宮裏的人,性格怎麼就不能中和中和了呢?
“我問你的是眉山月的身世,你跟我扯那百事通幹什麼?”我企圖將這一篇翻過,而她卻揚起了一副不跟我講清楚絕不罷休的模樣。
“主子有了困惑,爲婢子的自然要給主子解惑。若讓主子愁眉苦臉,那作爲婢子的便罪該萬死。”這話頭頭是道,說的我不得不同意她繼續說,“那你說吧。把話精簡點,儘量別繞,繞來繞去,聽的我頭疼!”
她笑了笑,“好,婢子盡力。”
在她精簡過的話語裏,有兩個信息不能漏掉。
第一,百事通拒絕我的銀錢,不是他有規則有職業操守,而只是單純的覺得我的問題沒有難度,關於眉山月的事兒滿王宮都知道,只要長個嘴隨意問問就行。
沒難度的事,就是浪費時間,浪費時間就是耽誤掙錢,所以他拒絕了我。
第二,儘管被他拒絕了,我也最好不要生氣,更不要企圖拿着公主的權勢去報仇,因爲他的身後是陸家,陸家權勢滔天,不是我能惹得。
關於這一點,我深深覺得不是秋月自己想出來的,而是有人借了她的口要跟我說的。
因爲那個時候,端毅侯府剛被滅,齊衾入宮,受盡挫折。
背後的人,大概是想告訴我不要多管閒事。
講完了百事通,她馬不停蹄的又說起了眉山月。
山月入梅府前的事秋月知道的不多,所以當時講給我聽時,她給匆匆掠過了。
所以,如果不是現在聽尹平羌說,我根本不知道山月是在全家葬身火海後才被梅府收養的,還以爲,她也跟秋月一樣,是遇到了柺子,被販賣到姑蘇的。
只恰好,她遇到的是姑蘇梅家。做的不是婢女,而是養女。
初聽這事時,我只覺得山月幸運,但後來,越聽越覺得脊背發涼。
層層寒意穿過時間,不做聲響的潛入了那場局,局裏的每個人都被凍的直打哆嗦。
梅家收養山月根本不是出於對她的憐憫,她們要的自始至終只是一個替身,一個能給她們家大小姐梅衫渡厄的替身。
那些年,她擔了養女的名,做着婢子的活,入的也還是奴籍。
方纔問尹平羌,梅府是否還有人在,想的便就是去給她出一口氣,她性格寬和,縱是後來成了我身邊頂頂有分量的人,也不愛拿權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