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學時,博士爲嚴元衡解惑,時停雲站在窗邊爲嚴元衡收拾筆墨。
八歲的六皇子嚴元昭趴在窗戶上來瞧新鮮,身後跟着低眉順眼的小瞿英。
嚴元昭:“嗨嗨,你是時家的大公子?”
時停雲落落大方,毫不拘謹:“是啊。”
嚴元昭進一步搭訕:“時停雲,是哪三個字?”
時停雲笑答:“回六皇子,停雲靄靄,時雨濛濛。”
“雲弟弟。”嚴元昭早就知道他的姓名,親熱道,“我這裏有好喫的糕點,是西域來的,宮中除了父王,也就我有了。你要來喫嗎?”
“多謝六皇子盛情……”
時停雲擡眼看了還在問問題的嚴元衡,對浣筆歸來的另一名伴讀耳語兩句,不顧他小聲的勸阻,道:“我這便來了。”
他輕捷無聲地翻窗而出,甚至沒能引起嚴元衡的注意。
嚴元衡向博士請教完問題,才發現自己的兩個新伴讀跑得只剩下了一個,剩下的那個正誠惶誠恐地抱着書袋看他。
聽他說了時停雲被六皇兄叫走一事,嚴元衡也沒怎麼生氣。
嚴元衡早就聽過時停雲的名號。
他是時驚鴻將軍獨子,明·慧異常,被父親寄予厚望,就連父王對他亦是寵愛有加,年節裏又是賜菜又是賞物,足見他受重視的程度。
況且又是那位六皇兄將他喚走,他生氣也無用。
嚴元衡微嘆一口氣,剛剛出門,便見時停雲用帕子託着幾塊糕點飛快奔來,見了十三皇子,便一把捉住他的手:“十三皇子,久等了。請往這邊來。”
行事素來端莊謹嚴的嚴元衡被拉得一趔趄,稀裏糊塗地和他一道在國子監的走廊裏七拐八繞地繞了許久,把另一名小伴讀甩下老遠。
等到了一處風景宜人的小涼亭,時停雲才停下,單膝下跪,把手裏捧得穩穩當當的糕點呈給嚴元衡:“請十三皇子用糕點。”
嚴元衡站穩腳跟,略微有些氣喘:“這是六皇兄的?”
時停雲坦蕩蕩道:“是啊,是請我的,我拿來了些,十三皇子午膳進得太少了,正好墊墊肚子。”
嚴元衡盯着點心,抿一抿嘴巴:“我不餓。”
但糕點的香氣刺激了早已空癟的胃,嚴元衡腹內發出咕嚕一聲悶響。
他的臉一下子漲紅了大半。
時停雲站起身來,笑眯眯推薦道:“用午膳時,我瞧出十三皇子愛喫甜的。停雲一個個試了過去,這三種糕點最甜。十三皇子當真不試一試嗎?”
嚴元衡偏過臉,不想讓自己顯得太過貪饞:“六皇兄尋你何事?”
“他沒說。”時停雲擺弄着手中帕子的花邊,“左不過是給我些好處,要我做他伴讀,替他添份助力嘛。”
宮中的孩子最是早慧,更別提是受母妃教訓影響、從小謹小慎微的嚴元衡了。
他豁然一驚,趕忙去捂他的嘴:“你小聲些!這話不可亂說!”
時停雲便不說了,託了託手裏的帕子,示意他快些用。
嚴元衡卻將糕點收起,一本正經道:“餐前不可濫用甜食,會壞胃口。”
時停雲一笑:“那便留在飯後了。”
他心中躊躇了許久,纔在那日分別前,開口問時停雲道:“……你會去嗎。”
這本是句沒頭沒尾的話,但時停雲卻聽得懂。
他笑說:“時停雲明日會來陪十三皇子讀書,後日也會來。一年也來,十年也來。”
或許是一語成讖,時停雲當真做了嚴元衡十年伴讀。
整整十年。
十年,也改變了許多事情。
幼時謹小慎微的嚴元衡以真才實學漸漸壓過了嚴元昭,頗受皇上愛重,而嚴元昭也一改早些年的勤勉慧敏,不再苛求上進,越來越有紈絝之風,叫皇上頭痛不已。
與這二人相比,時停雲的性情倒是沒有大變。
從初識起,他便是個逍遙快活的人,彷彿萬事都不能牽累於他。
正如他十五歲時酒後狂言:望城新輩,唯吾獨秀。
時停雲對望城的角角落落都熟悉不已。他第一次帶嚴元衡溜出宮,去賭坊贏了十兩銀子,又拿這十兩銀子帶他玩遍瞭望城,去茶攤聽說書,磕三文錢一碟的瓜子,鑽在人羣裏看皮影,瞧西域人玩蛇,甚至湊到西域人身邊,用西域話借來他的蛇,盤玩一陣,又拿來嚇唬嚴元衡。
嚴元衡不怕蛇,淡淡道:“胡鬧,小心被咬。”
時停雲笑話他十二三歲就活成了個老學究,他也不生氣。
嚴元衡從不對時停雲生氣。
他很喜歡看着他做事情,不管是練槍、練字、抄寫、洗硯、飲酒,他做來都與旁人不一樣。
嚴元衡不很懂這是什麼樣的感情。
他想,與任何一個人在一起這麼久,大概都會有這樣不同尋常的感情吧。
然而,自從褚子陵進時府後,情形便與往日不同了。
原本一心一意記掛着嚴元衡喜樂憂愁的時停雲身旁,開始無時無刻不跟着一名小廝,叫時停雲珍愛不已。
褚子陵天生一雙笑眼,慣會來事,長得也極俊俏,時停雲也說,當初在衆多小廝中挑中他,就是因爲他笑起來賞心悅目。
事實證明,時停雲眼光着實不壞,褚子陵學什麼都極快,嚴元衡曾親見時停雲教他時家槍中的回馬槍式,褚子陵只看過兩遍,便輕鬆演出了全式。
時停雲愛才,同嚴元衡共坐飲茶時,仍不忘誇耀褚子陵與誇耀自己:“我可真是撿到寶貝了。”
嚴元昭冷哼一聲:“一個略聰明些的小廝,也值當你拿上臺面來一次次說?”
時停雲替褚子陵說話:“他不是小廝,是塊璞玉。你們待看罷。”
一旁的嚴元衡不語。
他想,我的璞玉,也養了一塊他的璞玉嗎。
他微微垂下長睫,看着杯中浮沉的茶葉,試圖忽視心中那隱約的不適。
而在某次馬球比賽後,他再也不能忽視了。
一個喝得醉醺醺的公子在比試中拿馬刺扎傷了馬,馬兒受驚發狂,驟然發力,把那公子掀下馬來,時停雲恰在近旁,飛身下馬,將那公子接住,保住了他一條小命,而褚子陵躍身直髮狂的馬背上,在滿場驚慌的馬嘶聲中,一下下收着馬繮,竟叫那狂馬慢慢安靜下來,繞場騎行一週,旋即來到護住那醉酒公子的時停雲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