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子陵微微低頭。
幾日的擔憂,如今坐實了。
自己的謀劃,宣告落空。
他的面上即使不顯,口裏也難免有些苦澀,違心道:“恭喜公子。”
他安慰自己,本來也不是什麼十拿九穩的事情,不必費心去遺憾。
若是時驚鴻看過信後淨了手再用飯食,或是沒有按習慣舔舐手指翻頁,那毒也進不了他的口中。
僅僅是落空而已的話,他還是可以接受的。
怕只怕時驚鴻他察覺到了什麼……
越想,他抓馬繮的手指便越見僵硬。
那信分明不長,時停雲爲何來來回回看了那麼多次……
在他驚疑間,時停雲突然開口:“阿陵。”
褚子陵驀然一驚:“……公子?”
時停雲把信摺好,放入懷裏:“通知下去,裴城大捷,今夜慶祝!”
一陣冷風吹過,褚子陵打了個激靈,才發現自己軟甲內的衣服被冷汗沁了個透溼。
他捏緊了溼滑的馬繮,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足夠欣喜:“是。”
嚴元衡曉得不能在他人面前駁了時停雲的面子,因此等到褚子陵離去,方纔問道:“敗而不怨,勝而不驕,勝了自當歡喜,但是不是該收斂些爲好?”
他也非是有意質疑時停雲的軍令,不過是以他個人性情出發,就事論事而已。
時停雲本欲策馬前行,聞言駐馬回身。
白馬在他胯·下噴吐着熱氣,馬蹄鐵在地面踏出一道道半月形的灰印。
時停雲笑道:“此地非是戰地,此時非是戰時。戰士們行軍日久,難免疲勞,若有喜訊,慶祝一番,於士氣有大益。”
他又道:“元衡,我與你不同。你謙謙君子,我粗人莽夫。你能行聖人道,我做不到。我時停雲勝則笑,敗則惱,一切聽憑心意。世間萬事,都抵不過‘我高興’三字。”
嚴元衡看他這般恣肆,一顆心跳得越發失序:“抱歉,是我不曉軍中事,唐突了。”
“元衡,你與我之間莫談唐突二字。”那白馬少年握緊繮繩,坦蕩蕩道,“我馳騁天地,只願保你高坐廟堂,做一世聖人。”
說罷,他一抖繮繩:“駕!”
白馬受令,揚蹄馳突,激起一團朦朧塵煙、
嚴元衡沒聽過一個人能將“駕”字說得這般瀟灑。
他望着時停雲馭馬一路疾馳至前軍處,揚聲說了些什麼,遠遠隔着也聽不大分明,但嚴元衡想,他一定是去通報喜事的。
果不其然,前軍響起一陣歡呼。
戰馬亦有所感,數聲馬嘶和着歡呼而起。
而在一片喜悅的喧嚷中,嚴元衡的目光始終追隨着時停雲的白馬銀盔,與銀盔上的一抹耀眼的白纓。
在一片歡喜聲中,褚子陵着實難掩煩躁。
晚上安營後,他藉口替阿書爲公子師熬養胃安神的藥,蹲在小爐前凝眉沉思。
裴城的地理位置有多重要,他心中清楚。
正因爲清楚,他才煩躁至此,甚至忍不住想起了過去之事。
褚子陵十二歲時,拿着靠典當家中雜物換來的盤纏,一路走至望城。
去南疆尋親,一塊玉佩又怎能作得了數,誰知道南疆王還記不記得這塊玉佩,誰知道他是不是從死人身上摸金、妄圖冒名頂替皇子之尊的小蟊賊。
倘若想踏上本屬於他的青雲路,就必須建立有利於南疆的功勳,且得是大功勳。
彼時,褚子陵雖比一般稚子早熟縝密許多,但論起天真的惡毒,卻不輸給任何人。
他很快想到了一個好主意。
沿路的州縣,北府軍都設有招兵站,褚子陵打聽清楚後,挑了一個偏僻小縣的兵站,向招兵的說。自己家裏遭了土匪,他逃過一命,父母卻都不幸暴亡。他無處可去,想參軍剿匪,爲父報仇。
招兵的打量了他一下,有些爲難,又有些同情。
他說:“上頭有令,現在非是戰時,嚴禁招收童兵。”
褚子陵不肯死心,哀求道:“老爺,收了我吧。我什麼都能幹的,打下手,端茶倒水,洗腳,只願爲我家人復仇……”
一名十歲的稚童扒着招兵的小桌不放,說着想要復仇的幼稚話,招兵的抵擋不住,心軟了些,轉身去了營內,看樣子是去找本地主官商議了。
褚子陵等在營外,滿以爲自己已經成功。
誰想不多時,一道訓斥聲便自遠而近地傳來。
那招兵的灰頭土臉地回來了,身後還跟着一個五大三粗的男人,看打扮,也的確是主管招兵的主官。
那人黑壯得像是一堵塔,他低頭看了看褚子陵,粗聲道:“是你?要參軍入伍?”
褚子陵忍住心中害怕,點一點頭。
他問:“你爹孃是被哪股土匪殺的?”
褚子陵來前已做好了萬全準備,向住店的小二打聽了附近哪座山頭上有土匪。
他顫顫巍巍地報出大連山的山名,仰頭看向那座黑塔,眼中噙淚,試圖讓他產生一點點同情。
誰想,下一瞬,他便被一隻蒲扇似的大手狠狠推開。
隨着他跌倒在地,一隻簡陋的小布袋扔在了他身上。
黑塔似的軍官冷冷看着他:“小子,連推一下都站不穩,你還去殺人?滾滾滾,別不自量力,大人的事兒小孩兒少摻和,你往東走,找個好宅院,去做工,那纔是你該乾的事兒。”
周圍的人羣裏傳來善意的鬨笑。
褚子陵滿面通紅,忍着屈辱起身,攥緊了布袋。
他摸得出來,這裏面是足足三日的乾糧,底部硬邦邦的,還有幾塊碎銀兩。
食物和銀兩混在一起,想也知道有多髒。
而他還要道謝。
他屈辱地起身,滿身塵灰地提着布袋,往東走去。
走到無人處,褚子陵壓抑的情緒才得以爆發出來。
他掄起布袋,狠狠砸向一側的柳樹,直到把那乾糧砸得四分五裂,才扔下那骯髒的小布袋,惱怒而去。
半月後,他在一個小面鋪裏聽旁桌的旅人說,大連山的土匪被北府軍剿滅了。
他只覺得這個地名耳熟,聽過也便罷了,並未往心裏去。
大約是在兩年前。
他在北府軍裏,巧遇了那黑塔似的莽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