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華的萬陽城此時正微茫。
它如一顆待孵的鵝蛋坐落盆地之間，南面由雄峻城牆環抱，女牆巍然屹立，綿長不絕，北面則是連綿起伏的高山峻嶺作爲天然的屏障，密實將萬陽城拱衛，只有綿長寬大的河川才能越過山壑，匯入山腳下瀲灩的清靈湖。
煙靄朦朧，此時萬陽城宛如置身蓬萊仙山，眇眇忽忽只留霧氣中穿行的微影。
這些微影穿街串巷，宛如亂中有序卻步履堅定的蚍蜉，曲曲彎彎，皆都涌入雲崑山腰間半夢半醒的靜心觀。
穿過萬陽城北上便是京都地區，因其地處要道，地廣人衆，過往行商客旅不絕，城中繁鬧富饒，又因古來萬陽城百姓崇神侍鬼，故城中各式道觀棋佈星羅，尤爲雲崑山上的靜心觀得巡撫侍郎周忱賜匾，至此名聲大振，而後每至時節，各方信士皆紛至沓來求神禮祀。
混着煙氣的靜心觀白霧更濃，虔誠的信士蜂擁而入，卻似進了可銷人匿跡的魔障，直至挨肩擦背了，才知周邊也有道友同在，互相寒暄幾句便也當做辨別自己方位的憑據了。
趙承玉終於摸到道觀的山門，一口清氣方入鼻腔便乾咳起來，這裏未受太多煙氣侵染，空氣還算清爽，就連視野也開始明亮。
他忍不住撫上發酸的眼角，煙氣嗆得眼睫不斷滲出淚珠，因剛纔的那陣咳嗽流得愈加肆意。
趙承玉胡亂擦去臉上縱橫的淚花，靠着山門邊的石壁稍稍緩了幾口氣。側首望去，道觀內的星星火紅越聚越多，如果說有什麼能跟暮夜中流動的螢火相比，此刻煙霧瀰漫的白夜中，無數信士手中的承載企望的香火便是那人間中意的熒光。
都說信士的香菸可結作雲篆，上達天庭通三界九霄，萬真洞察，此時如夢如幻的靜心觀仿若真是乘着煙霧化作的奔馬，到了仙境。
可他們真的不薰眼嗎？
這是趙承玉由衷的發問，方纔在道觀中站了半個時辰便被煙氣薰得坐站不安，現今眼眸都在發酸發脹，而這些信士卻是來去自由，面不改色。
許是平日上香上得少，自己這個鮮進道門的半吊子自是不得天賜福澤
“阿玉！”
思緒被一聲叫喚打斷。不遠處迷濛間，張毅健碩的身子破開雲霧，恣意的步子大邁而來，他身着同趙承玉一樣的藍靛素緞公服，臂纏縛帶，腰束革帶，腰間垂掛着陽雕“安察堂”字樣的木製牌令，隨着動作不停起伏落下，忽隱忽顯。
待走近，張毅面上爽朗精神的笑意仍然掛着，滿編成髮辮的頭頂就像溝壑縱橫的山棱，他說過這編髮的技藝是跟一個偶經萬陽城的胡商學的，配着面上糟亂的胡茬倒是相襯。
趙承玉盯着他快要擠出萬道溝壑的笑面，不滿道：“都什麼時辰了？還好沒出亂子。”
靜心觀一年一次的齋醮是城內的年定大事，往年許多信士爲了搶頭香生出不少傷亡之事，趙承玉原本商定二人一早便來觀內看守治亂，怎奈張毅死賴着牀不起，便只能自己先行前來，沒想到香都快上完了，這人才姍姍來遲。
張毅幾分笑意褪去，轉而換上幾分不悅，“官府這班無能的瞅蛋！治亂本就是他們的職責，怎地什麼都落在我們安察堂頭上了！”
“求神祈福是衆民期盼的好事，萬一生出點傷亡便是不值當了。”
“平日也沒見你上香拜神，非要來摻這趟熱鬧”張毅暗聲嘀咕着，忽而又眼色大亮，“你見到天女了嗎？”
趙承玉道：“齋醮都還沒開始，天女怎會現身？”
“那我便是趕上了！”亢奮化作趙承玉臂上的痛感,他默默換個位置避開張毅無意識的拍打。
此時霧氣已漸漸消散，靜心觀也露出原來的輪廓，這座道觀不很大，各式殿房沿中軸依序散落，自
三扇山門進入，映入眼簾便是偌大的天星水池，池水澄澈宛如一面銅鏡，被風撩動的浮雲毫無障礙地飄入又飄出。
三清殿前偌大的青銅香鼎插滿了銀銀落灰的香火，兩側燭臺石柱被凝住的蠟液攀滿，裏心的紅燭卻仍然火色通紅，遠看就像兩簇熱烈燃燒着的火架。
幾扇硃色格扇門大開，三尊高大金色神像就算藏身昏暗的主殿中，也掩不住零落髮散的金光。
神像祥和，眼眸低垂，凝視着絡繹不絕前來瞻仰祈福的普世信士。
已然過了半個時辰了，來往的信士卻不見少，上完香的他們靜立一旁翹首以待，似乎此行有比上香拜神更重要的事情。
陸續有人進入道觀山門，二人立足山門石壁旁，偶爾經過幾個姑娘，或是掩扇輕笑，或是竊竊私語，目色不離山門前這兩個相貌堂堂的誰家公子。
張毅瞧着是個猛漢，平日裏卻喜酒喜色，最是風流，再加上有一張上頂的油嘴，倒是哄得不少姑娘心猿意馬。
只見他不住回身眺望那幾抹遠去的倩影，喜道：“你可瞧見給我暗送秋波那姑娘了？你說我若是上前問候兩句，可會顯得我唐突了？”
“許是不會”趙承玉軒眉打趣道：“只不過你的李姑娘會不會介意呢？哦！還有許姑娘、元姑娘”
“得了得了！她們可不缺我一個漢子！”張毅打斷他的數落，提聲道：“那元姑娘我哪高攀得起？她早已心有別屬，可是對你掛念得很！那日還在我耳邊唸叨着，說你一直無視她，害她相思難忍你這可不是君子所爲啊！”
自詡萬花叢中過的大浪子張毅此時正奴嘴斜眼，滿口是濃濃的酸意。
身爲安察堂捕頭的趙承玉體態樣貌俱佳，急公好義的性子也是得城中多人讚譽，如此謙謙君子自然也有女子傾心，可他偏偏對情愛之事木訥，對着千嬌百媚愣是視而不見，若不是長年與他朝夕相處，張毅都懷疑面前這人是不是塊木頭疙瘩！
趙承玉默默無語，對於張毅口中的那個元姑娘自己倒是有些印象，那日她於街上被幾個混子纏住，自己只不過是偶遇助她脫困而已
思緒未了，忽觀內一陣涌動高嚷，“齋醮開始了！”
張毅頓時精神大振，“趕緊些！我得去搶個好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