跪趴着的僕役身子大頓，哆嗦道：“小的怎敢違抗公子家規，只是……只是我若不給三寶灌那符水，那下一個便是我……”
“子念！”竺軒雲提聲，又複述一遍：“我說了家裏不準出現這些巫邪之術！”
顧風輕踹跪着那人，那人擡眼一瞧心領神會，手腳並用跪爬了出去。
裏間內布簾後，竺子念款步而出，清冽氣魄凌人。
又往前踱了兩步，他身形頎長，雖是後生，卻比竺軒雲這個兄長還高上半個頭。
高大身形驅散了大片燭光，皆堆疊在竺子念石刻般的側顏上，爍爍金光於輪廓邊隱現，更似座貼金的雕像。
“兄長何必動氣？”嗓音低沉而渾厚，“那小役不過是發了幻象罷了，並無生命之憂。”
竺軒雲皺眉蹙眼，不同竺子念過於幽深的面容，他有着恰到好處的眉目，此時卻因愁悶攢聚。
他閤眼半晌，才輕嘆道：“子念，家中規條我已強調百遍，你自是明瞭，又爲何總要擺弄這些邪術？”
又瞟了一眼還在暈厥的三寶，“再這樣下去，你這院中的僕役哪個還敢在這待着？”
竺家二公子生性捉摸不定，底下人伺候着已是喫力，近兩年還偏愛結識江湖術士，擺弄巫邪之術，興致高也就罷了，還總愛將邪術試在底下人身上，勞心勞力還有性命之攸，自然無人敢待。
“不願待着便清出去罷，省得在我面前晃眼。”竺子念行至桌邊坐下。
竺軒雲凝眸深思，面前這個胞弟自小不喜熱鬧，更厭惡有人隨身，故他院中向來人稀地靜，可就算如此，近兩年他卻偏愛折騰已爲數不多的下人，寥寥幾人也是走了又來，來了又走。
竺軒雲也說不來他是玩興大發還是在變相趕人，可無論哪個原由，若將這幾個僕役都打發走，這院子就更加蕭索冷清了。
“整個院子無人做事可還像話？”竺軒雲又道：“你實在不想他們在你院裏呆着，就將那些邪術收起來，我可以打發走兩個人，讓你清靜點。”
話罷，竺子念輕笑兩聲，面上卻瞧不出任何喜色，“沒想到我這院子還由不得自己做主。”
“只要你規行矩步，自然是做得了主的。”竺軒雲長嘆道：“你若還想擺弄這些邪術，又將人打發得一乾二淨，我如何放心？”
竺子念“哦”了一聲，“原來兄長潛派這些個人，是爲了監視我？”
一時語噎，竺軒雲蹙額道：“怎地叫做監視？爲兄的難道會害你不成？”
“君子不奪人所好，爲弟偏好這巫術，兄長還是寬解些爲好。”
竺軒雲眉頭鎖得更緊，“你幾次三番擺弄邪術觸犯家規，便是讓人覺着我厚此薄彼，我以後還如何能管束下人？”
“說起這半路殺出的竺氏家規，雖讓爲弟猝不及防，但既然是兄長掌家，那規條由兄長來定我也並無異議。”竺子念淡淡道：“我觸犯家規這事倒也好辦，要麼兄長按着家規處置我，要麼我離開淨瀾園，既然不是竺家人，也就不必恪守竺氏家規了吧。”
竺軒雲手掌大拍桌面，怒道：“你說得是什麼混賬話！家規乃治家修身之道，你早已加冠，更應以身作則興家立業，如此塞責不是竺氏族人所爲！”
竺子念抿緊脣瓣，寒面又渡上冰霜，“如果兄長願意，我可以考慮換個姓氏，不過是族譜除個名罷了。”
話音剛落，一句震怒的“竺子念”連屋外跪着的僕役都聽得真切！
竺軒雲氣得渾身哆嗦，“你如何興風作浪，如何目無尊長，我都可以容忍你！但這般大逆不道之話，你以後不準再說！你生是竺家人死是竺家魂，我容不得你在此背宗忘祖！”
一陣怒吼過後，屋裏陷入肅靜。
屋外僕役面面相覷，
雖竺氏兄弟不和是淨瀾園上下皆知的事實，但二人也鮮少如此爭吵，主子心裏不痛快，底下這些做事的自然心裏也是打鼓一般。
竺子念緩緩起身，寬大肩背遮蔽了燭光，“兄長此時可真像個‘威風凜凜’的父親。”
竺軒雲還是憤然，“長兄如父，我就該管着你！”
“長兄如父？”竺子念輕笑兩聲，笑意卻不曾爲他陰沉的面容添點亮色，更似聽到了什麼不得了的笑話。
他忽而擡眸，不同竺軒雲的珀色瞳仁，竺子念瞳色發棕，此時因滿盈冷冽，深得發黑。
“那得看我認不認了。”
竺子念悠悠掏出一張薑黃符籙，在空中憑空劃了兩圈，手中符籙頓時火光四射，“譁”一聲化作一股巨大的火團，將昏暗裏屋照得如同烈日輝映，一股刺鼻濃煙順着門窗溢出，嗆得門外人咳聲四起。
光亮攏到森冷眸子裏，面前之人有股徹骨的寒意，讓竺軒雲深感窒息。
竺子念指尖輕揚，那炎炎火團竟乖順徑襲竺軒雲，刺眼光亮與火熱溫度迎面突來，他卻是呆怔原地，眼中半分震駭半分茫然。
火團乍到眼前，將竺軒雲的茶珀眼眸覆上一層金黃，火舌的騰騰熾熱瞬息帶走身上所有涼意。
也就一瞬，在旁靜觀的顧風飛竄至跟前，躬軀將竺軒雲整個護在身下，火團隨即覆上背脊，一股灼熱讓他咬緊了牙關。
這股灼熱卻轉瞬即逝，不過幾秒，那團火球如煙花綻放般化作無數星星火花，又作熠熠光點折散，旋即化在空中轉瞬四散。
眼前星火煙氣未散，二人神志尚未迴歸，姿勢還在僵着。
“長兄如父？哼”
留下一聲笑諷，竺子念揚長而去。
見屋外人影漸遠，顧風緊繃的精神這才鬆緩。他輕退一步，緩聲道：“公子，沒事吧？”
沒得到任何迴應。
竺軒雲只靜立原地，垂眼抿脣，不發一語，連近在眼前的顧風也捕捉不到他面上任何一絲情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