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承玉神色沉凝,“可惜先前兩起命案家中已無人丁存活,其中一家尚存幼子哪裏問得出什麼”
“說來也是古怪,這韋氏一問三不知,只說與王二見過那場大火。”張毅又道:“坊間有的說怨魂尋得是見死不救之仇,又有人說尋得是深仇宿怨,而這宿怨爲何又衆說紛紜,怎麼也理不出個頭緒來。”
“已是過了十四年的陳年舊事,哪還說得清。”
二人正欲回堂時,回頭忽見不知何時在石柱旁候着的趙蓉。
她一雙圓目杏眼直勾勾盯着二人,陰沉的面色是人都瞧得出她此時心情不暢。
她頭綰墮馬髻,簪以花卉纏枝冠梳,圓面杏眼,面上未施脂粉,膚色細白透着天然紅暈,一張可喜臉兒就算此時沉着,也讓人瞧不出煞氣來。
趙蓉往前踱了兩步,視線如糨糊般黏在面前二人身上。
她上着交領長袖白緣短襖,下着石青花緞馬面裙,外披丁香色對襟直領白緣半臂,腳着如意雲暗花緞鞋,不論生性如何,反正瞧着是一副大家閨秀模樣。
被盯着的二人撓撓頭,清清嗓,就是誰也不肯先開口。
趙蓉忍無可忍,鬱悶的情緒就像泄洪般奔涌而出,“你們可知這些個圍觀民衆如何說我的?他們說我是個悍婦!說我蠻不講理!說我尖酸刻薄!”
“我個黃花閨女他們竟說我是悍婦?論起不講理我比得上那個韋氏嗎?尖酸刻薄?我講話尖酸嗎?刻薄嗎?”
本就不想開口招致怨怒,此下二人更是靜得如同吃了啞藥。
她倏然擡手直指趙承玉,指尖離他堅挺的鼻尖只差半指距離,“更可惡的便是我的阿哥,我爲安察堂的衆夥出氣,你倒好,竟要向爹爹告狀!”
趙承玉連忙擺手道:“誤會誤會,我只是沒法子攔你了,這才口不擇言。是我說錯了話,好妹妹你就別惱了。”
二人雖互稱兄妹,但卻並非血脈相通。趙承玉自幼被義父趙儒收養在安察堂,他與趙蓉自小相伴成長,兩小無猜,二人也早同親兄妹無異。
張毅自以爲遠離了是非,在旁悠閒觀戰。趙蓉卻不打算就此放過他,只見她上下打量着張毅,審視的目光盯得他渾身不安,只好先開口辯解:“我可什麼都沒幹呀!”
“他們恁般對待我,你竟忍心袖手旁觀?你更可惡!”
見她還在使性子,張毅無奈賠笑道:“是是是,我不知好歹,我可惡得很。”
張毅幼年喪父無母,自小於街頭漂泊,見過世間百態,品過人情冷暖,在十二歲輾轉至萬陽城才被趙儒收養。雖至安察堂已有歲數,好在三人初見就像失散多年的同胞血親般,不僅脾性相投,還合得來玩得開,自湊到一起便同浮雲伴和風般形影相隨。
“你們錯處倒是認得清,認得快,就是光有把嘴子,靠譜的行事是一點沒有!”
趙蓉一股腦嗔怪,二人不加反駁只乖巧聽着。
這個妹妹小性子多,講起話來直來直往毫不忌諱,兩個做大的哥哥早習以爲常,自小便是事事包容,事事相讓。
張毅認慫認得果斷,奈何卻管不住嘴巴,“不過蓉兒今日這番架勢,確實有幾分母大蟲的風采!”
二人你一言我一語打起嘴戰,這對歡喜冤家一聚頭便是青蛙鬧塘——吵鬧不休,趙承玉早已見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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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闌人靜,趙儒正伴着燭火翻檢案卷。他束髮做髻,鬚髮半白,燭光下額前幾道褶紋顯眼,但那堅挺的眉峯與剛毅的神色,多少能瞧出趙儒年輕時定是氣宇不凡。
靜夜中,一聲幾不可聞的叩門響轉瞬即逝。
已過六旬的趙儒仍然耳目聰明,捕捉
到這微弱的聲響後,輕道了聲“進來”。
旋即房門輕啓,趙承玉傾身而入,他手腳輕盈,連回身關門都不曾發出細微響動。
他上前弓腰作揖,“義父,是否叨擾您歇息?”
“無妨,我也正在查看案卷。”趙儒示意趙承玉面前坐下,“時日尚早,你我父子二人正好得閒說說話。”
又道:“我聽聞蓉兒今日同人爭執,叫旁人看了笑話,好歹也是待字閨中,還是這般不知輕重”
“蓉兒聽不得旁人說安察堂半點不好,也是一時情急失了分寸,還請義父不要責怪。”
“我知道蓉兒性子,早些時辰她已向我請罪。”趙儒嘆笑道:“爲父年老體弱,如今教導這個女兒竟是心力交瘁好在玉兒你自小爭氣,從不需爲父憂心。如今安察堂公務喫重,我這把骨頭已是喫不住,好在趙家後繼有人,安察堂這條大梁還需你來擔負呀。”
“義父言重了。孩兒德薄才疏,頂多充當左膀右臂,尚且只能爲義父排憂解難,若是隻身擔負安察堂,孩兒自問還是力不能及。”
趙儒微微一笑,轉而長嘆,嘆聲於靜夜中游蕩,長久不息。
趙承玉明白義父爲何嘆氣,甚至能理解他此時心頭諸多愁緒。
安察堂雖屬官府編外,但肩負的職責卻絲毫不輕。許是看中了安察堂多年來恪盡職守、任勞任怨,由此官府分派的重任日甚一日,雖則如此,趙儒還是一如既往以身作則,首當其衝,奈何這幾年勞累過度,身子每況愈下
思緒至此,趙承玉擡眼望了望父親。當年如松柏般堅毅的身影彷彿又重現眼前,而燈燭下,如今的他仿若泥塘中已然凋零殘敗的蓮葉,莖條蜷彎,葉片枯槁。
趙承玉垂下眼眸,不忍再看。
面前這個自己視爲親父的長者,當年如何教導自己讀書習武、識人辨理,如今追憶起來,這件件往事歷歷在目。
於趙承玉而言,趙儒恩同父母,現今卻覺着自己每一寸皮肉,每一根筋骨,都是從面前這個男人身上撕扯下來的
思緒未了,趙儒沉聲道:“玉兒,你深夜來訪,定是有要事尋問吧。”
趙承玉微怔,又一細想,自己心底什麼念頭,哪裏逃得過這個親手養育自己的父親的眼目。
“今日鬧事之人我已經盡力安撫,只是”趙承玉一時不知從何說起,“只是我對十四年前那場烈日堂大火知之甚少,唯一知曉的便是衆人口耳相傳的說法。如今有人借烈日堂之名行兇,義父總說,知己知彼才能百戰百勝,如今我卻對這圖騰來歷知之甚少我知道義父一直對那件往事避而不談”